老夫人已經睡得好沉好沉,看窗外暗暗的天光,時辰已經近三更天了吧?
明月渾身又酸又痛,膝上的傷口隱隱作疼著,雙手上的燙傷更是燒熾得教她想忘也忘不掉。
她大著膽子,輕輕將蠟燭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拖著酸麻無力的雙腿去取過了一根新蠟,換上了之後,她吹熄了短短的殘蠟,小心掩起房門就要離去——
「妳要去哪裡?」老夫人卻在這時醒來,冷叱一聲。
她驚跳了跳,臉色蒼白地轉過身來,「婆婆……我想您已經睡下了……」
老夫人精明的眸光一絲兒睡意也無,冷冷地道:「所以妳就想溜了?我方才跟妳交代什麼來著?要妳拿著燭台照明一整夜的,現在才幾更夭,妳就想跑了?妳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家主母在?」
她咬了咬唇,斂眉低低道:「對不起,是我的錯。」
要忍,要忍,為了他……
「居然將我的命令當作耳邊風,我兒納妳這個妾有什麼用?只會活活氣死我!」老夫人氣惱地喝道:「給我滾到一邊面牆思過,跪著!沒有我的話,妳敢偷偷起身試試看,明兒我一定拿家法狠狠治妳!」
「是。」明月走到一邊的牆角緩緩跪了下去。
要忍呵……
***
被窮治跪了一整晚,早上服侍完老夫人吃過早點後,她總算得以被大赦回小跨院。
僅一天一夜的折騰,她原本就小巧的臉蛋更加憔悴了,淡淡的陰影凝結在渴眠的眼畔,虛弱的腳步恍若騰空駕雲般,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走還是在飄。
走著走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闖進了盼容別苑。
杜少卿剛下朝回府,攜著文卷就要到丞相府裡去商討公務。
見到她猶如遊魂般的身子飄飄然挪移而來,他眉心一蹙,本能想逃開,卻還是被她蒼白的神色鎮懾住了。
母親又對她做了什麼?
他難忍心頭竄起的微慍和歉意,一個步子向前,握住了她柔軟卻冰涼的小手。
「沈姑娘。」他輕喚。
她勉強撐起了精神,抬頭望向他。
杜少卿一身嶄亮挺拔的紫色官袍,掩不住的滿身英氣丰姿,俊眉微擰,那模樣像是在看一隻惹人煩厭的小蟲子……
她累得頭暈目眩,心下又有某種淒楚和委屈,忍不住哽咽道:「你又來做什麼?我不要每次狼狽的時候都給你遇見。」
他心底掠過一絲疼楚,目不轉睛地道:「又是……我娘嗎?」
她好想要抬頭對他笑,跟他說一切都在掌握中,她不會有事,只是望著他深邃幽黑的眸子,她陡然好想好想撲進他懷裡。
她也想要得到一個溫柔的眼神,一次溫暖的擁抱。
明月低下頭來,嚥下淚意,「我不要緊的。」
他看著她搖搖欲墜的模樣,還要強自裝出一切都很好,心下一痛。「笨蛋,我只是要妳容讓我娘親,並不是要妳對她的一切作為都全盤接受!」
她誤以為他在怪她,眼圈兒一紅,一顆晶盈的淚水斷然落了下來。「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拿捏。」
就算她的頭低低,以烏黑的髮髻示人,他還是眼尖地瞧見了那顆斷線的淚珠兒,無聲落入泥土中迅速被吸乾……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有多少顆淚珠也是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消失?
杜少卿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一股怒意竄升了上來,他放開手,鐵青著臉大踏步就向庭門衝去。
她大吃一驚,死命地追上去攀住他的手臂,「你要做什麼?」
他惱怒地回頭,腳步不停,「我會跟我娘說清楚,妳是府中的客,她老人家不需要這樣特加教訓。」
府中的客……她胸口一疼。
她想做的,不止是這府中的客啊!
可是眼前,她得先阻止這場可能爆發的衝突,他是個正直耿介的男人,於情於理不會坐視這將軍府中有私刑,可是那是他的娘親啊,她這麼百般吞忍也是希望有一天婆婆、甚至於他,會明白她的心意,會接受她……
現在他生氣了,找婆婆說清楚,豈不是弄擰了一切嗎?
何況,她也不要他們因她而失和,這罪過太大了!
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腰,「求求你,別去……」
「沈姑娘,妳是我府中的客,沒有必要接受這個。」他神色陰沉。
她仰望著他,小臉充滿央求,「無論如何,我名義上都是你的人,是婆婆的媳婦……」
「我答應過妳父親,待妳以禮,讓妳無憂衣食。」他挑眉怒道。
「可是我不要你待我以禮,我想要成為你將軍府中的人,不是客!」她失態叫道,淚光隱隱。
他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瞪著她。
她這才驚覺到自己脫口說了什麼,急忙放開他,踉蹌退後了幾步,吶吶地道:「我的意思是說……我……」
他滿眼防備警戒,「沈姑娘,我之前說的很清楚了,我們名為夫妻,實為主客,我不希望妳有諸多誤會。」
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倉皇地後退,結結巴巴地解釋,「是,我沒、沒有期望什麼,也不敢誤會什麼。」
她哪有資格誤會呢?
他待她,始終就是一個生疏遙遠的客人啊。
他表情生硬地點點頭,轉身大步要向女德居踏去,可是才走了不到幾步,突然聽見重物墜地聲。
杜少卿猛然回頭,驚見明月動也不動地暈倒在地上。
「老天!」他的臉瞬間白了。
***
杜少卿面色鐵青,不知在跟誰生氣,他抱著明月穿廳入房去,動作卻不自覺輕緩了下來。
將她放在床上,他拍了拍手掌,一名護衛很快出現。
「將軍。」
「去請大夫來。」
他的專屬護衛恭敬地一抱拳,銜命迅速離去。
他這才將視線調回她身上。
她的臉色好蒼白,緊閉著的眸子底下,長長的睫毛也掩不住那淡淡的淤紫……通身上下有著說不出的疲憊。
杜少卿拉過了一床錦被,輕輕掩住了她的身子,順手幫她撥開了垂落在頰旁的髮絲。
娘……到底對她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這是他心底升出的第一個疑惑,他不自禁地緩緩坐在床沿,凝視著她疲倦卻依舊清麗堅強的小臉。
恍惚間,他彷彿看見了花容……堅定而倔強,有著最體貼人的一顆心和機智能黠的談吐。
「花容也是這樣的,寧可自己委屈,為了我承受一切……」他陡然有一絲閃神。
花容,他的花容……杜少卿顫抖著手,極致思念渴望地觸碰了她柔嫩微涼的臉頰。
枕上的人兒不自覺地微微一動。
他倏然一驚,立刻甩去了這個荒謬的念頭,手指像燙著了一般縮回。
她不是花容,她是沉明月,雖然她們有一些談吐相似之處,但是沈明月永遠也不會是陶花容,更不是他心愛的那個女子。
他的臉色蒼白卻僵硬起來。
他對她的確充滿了憐惜或歉疚,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進一步接納她。
「對不起,妳永遠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他凝視著她,語氣堅硬似鐵,「但是我會保障妳的生活,這是我唯一做得到的。」
也許……該跟府裡的人吩咐一聲,讓他們明白她無論如何都已是家中的一分子,如果不能做到相敬相親,至少也維持一定的尊重吧。
還有母親那頭……
他歎了一口氣,拉過團凳坐在一旁,守在她床畔。
等她醒了,確定無恙再說吧!
***
明月陷入一個迷離幻然的夢境中,她的小臉痛楚驚悸地顫動著,頭顱在枕上不安定地挪移著,彷彿被深深地拖進了一個亟欲掙脫而出的夢魘牢籠。
她在作夢——
夢裡,她是個形容嬌小可愛的女子,陌生卻有些熟悉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愛,站在一株桃花樹下,她不安地蹭動著小腳,低頭看著初春初萌的嫩草。
離別的痛苦緊緊攫住了她的心房,將她整個人折騰得瘦了一圈,無論對面的男子再怎麼安慰,她的眉宇依舊未展,總覺得……這次的生離好像會成為死別呵!
那個男子的臉龐有些模糊,可是卻帶著一絲奇異的熟稔感……
「你不能不去嗎?」她終於開口了。
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帶著深深的愛意和濃濃的不捨,「傻丫頭、我是皇上的臣子,朝廷的武將,如今南疆戰情告急,我怎麼能夠不去為國平蕃掃敵呢?」
她仰望著他,大眼睛裡珠淚盈盈,「我知道,我也明白……當初會喜歡你的原因之一,就因為你忠孝俱全,為國為民……可是,我好害怕,我怕你這一去,我們就再也不會相見了。」
她的眼底盛滿了無限的深情與捨不得,還有淡淡的哀愁,她真的好怕失去他啊。
「花容,」他深邃的黑眸襲上了一層熱浪,卻還是含笑安撫著她,「妳的心上人,未來的夫婿,並不是一個三腳貓將軍,難道妳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我相信你一定會掃平叛敵得勝歸來,」她的眼底有著隱隱的驚悸和不安,「我只是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好像……我們要再見面,是下輩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