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碎石子鋪成的花間小徑,看時非常清雅幽然,可是跪在上頭之後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明月慢慢跪了下去,凸出不平的石尖毫不留情地戳刺著她的肌膚,可是她默不作聲,甚至神色連變也未變。
總比繼續被老巫婆挑釁欺負的好吧?
杜老夫人在梅香的添盛下接過粥碗,緩緩地進食著,眼神如鷹隼,還是緊緊盯著她的動作不放。
她分明是故意的,只是就算知道這一點,明月也束手無策。
於是她只有頂著越來越熾熱的陽光,空著尚未進食的肚腹,繼續跪在尖銳戳肉的石子路上。
「爹……」她暗暗叫苦,「這就是女兒享的「榮華富貴」,您瞧見了嗎?」
***
後來總算被叫起,但是不代表她今天的磨難就結束了,滿身大汗,搖搖欲墜的明月掙扎著起身,跪麻的雙腿和點點游紫凝血的膝頭害她差點一個踉蹌又跌回地面。
她身子微微發抖著,還要跟著梅香將滿桌的碟碟盤盤和殘羹收回廚房去。
廚房裡的幾個掌廚大娘一看見她來,還是沒給什麼好臉色,直到梅香交代她好好把所有髒污的碗盤洗滌過,她們的神情才有一絲異狀。
顯然作夢也沒想到,新納進的將軍小妾竟然被丟來做這種粗活。
空著飢腸轆轆的肚子,明月頭暈目眩,但是她避開眾人奇異的眼光,還是很認分地蹲在地上,挽起袖子清洗起那一大堆碗盤。
就連在娘家,她都不需要自己下廚或洗碗,可是說也奇怪,明月卻發現自己做得無比順手,好像做這種活兒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她苦笑,「我真是越來越不認得我自己了。」
直到清洗完了又多又油膩的碗盤後,她站了起來,腳下卻一個踉蹌,暈眩了下。
「側夫人!」其中一個廚娘驚呼。
她總算及時抓住了一旁的牆柱,穩住了身子,勉強對她們一笑,「我沒事,妳們都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廚娘們啞口無言地凝視著她宛若幽魂似的離開了廚房。
好半天,才有一個廚娘遲遲疑疑地開口,「為什麼側夫人會來做這種活兒?」
「得罪了老夫人吧。」另外一個資深的老廚娘搖了搖頭,「唉,以後她的日子可難過囉。」
「誰讓她是那樣的身份?她根本就不是將軍和老夫人心目中理想的對象。」
「好了,別再說了,各自幹活兒去吧!」
***
從廚房回小跨院的路上,明月搖來晃去的,像是一個喝醉酒的人。誰知道她從早上到現在根本滴水粒米末進?
「唉呀呀……」她差點撞上人。
「當心!」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
她感激地抬起頭來,卻以為自己眼花了,「杜、杜……」
杜少卿一見是她,臉色一沉,收回了手,「妳這是做什麼?」
她勉強穩住身子,本能低下頭來檢視自己衣裳有沒有髒,摸摸鬢角,檢查頭髮有沒有亂。
可是衣裳上斑斑點點都是粥跡,汗水順著鬢邊頻頻滑落……她現在的樣子怎麼會好看?
明月沮喪得要命,低著頭咒道:「可惡。」怎麼偏偏給他瞧見自己最醜的時候呢?
他皺起了眉,看著她一身狼狽,「妳在搞什麼鬼?」
一身疲憊和疼痛,又被他充滿冷漠的質問,明月突然怒從中來,「我不是在搞鬼,是見到鬼了。」
他瞪著她。
「我見到了一個老巫婆,法力高強的不得了,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她也趁機白了他好幾眼。
哼,哼,哼!
他蹙起了劍眉,「妳胡說什麼,將軍府怎會有鬼和女巫?」
「要不然我為什麼會弄得一身狼狽,渾身酸痛?」她瞪回去。
他緊緊皺眉,「把話說清楚,不要這樣含含糊糊的。」
「我懶得說!」她又不是傻子,向他告老太太的狀,那豈不是請鬼拿藥單,自尋死路嗎?
他倏然抓住她的手腕,慍怒道:「我是這府裡的主人,我命令妳告訴我!」
他雖然不會寵幸她,卻答應過沉老匠要照顧她的下半輩子,不能違背承諾。
更何況她的話語涉及玄奇鬼怪,他不能讓這等胡言亂語傳了出去,搞得將軍府雞飛狗跳。
「噢!」她被他鋼鐵一般的手掌箍得腕際都快斷了,疼得直吸氣,「放開我,你這個仗勢欺人的大混蛋。」
他面色鐵青,「我是大混蛋?如果不是答應妳爹要照顧妳,我何必管這些閒事?」
「閒事?我只是你將軍府的閒事嗎?」她也不怕他,氣得反唇相稽,「你別假好心了,打我進門到現在,你才不管我死活,還說什麼答應了我爹要照顧我?」
杜少卿沒想到她竟然這麼不知好歹,還對自己咆哮辱罵,氣得失去理智,當場將她拖到一邊,一個用勁兒,讓她趴伏在自己大腿上,隨即鐵血大掌如雨落下!
啪啪啪聲不絕,明月的屁股痛到不行,她拚命掙扎踢著小腿,小手狠狠抓著、掐著他的大腿肌膚,卻怎麼也沒有辦法阻止他。
「好痛……嗚嗚……臭杜少卿……」她的胃緊緊抵著他有力的大腿,屁股火燒般疼痛著,頻頻大叫,「放開我……我警告你……啊……」
他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大手重重地落在她的小屁股,冷著聲道:「妳還敢不敢跟我頂嘴?」
「我又不是……唉喲……你們母子倆怎麼一樣不講理……啊……好痛……快住手,快住手……」她嚶嚶啜泣,委屈的不得了。
她真是倒霉到了極點,先後淪於這母子倆的毒手凌虐,嗚。
他心中一動,手掌高高頓在半空中,疾聲問:「妳說什麼?我們母子倆一樣不講理?妳什麼時候見過我娘了?」
她索性趴在他腿上大哭了起來,報復地將鼻涕和眼淚統統搓揉在他上好的絲料衣袍上。
「嗚鳴嗚……你們將軍府欺負人……不是英雄好漢……婆婆賞我兩巴掌和一頓跪,丈夫對我不由分說就是一陣毒打……」她越哭越委屈,「這就是你們將軍府的作風嗎?不怕給外人恥笑嗎?」
他瞪著她小臉涕淚交縱的模樣,滿腹的怒氣莫名其妙地融化了,起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抑止的愧疚。
他有點手足無措,清了清喉嚨,「呃……妳說我娘處罰妳,還打妳?」
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扎手紮腳就想要起身,卻甫一動就痛得雙腿發軟,又是一個失勢摔回他腿上。
杜少卿本能扶住她的腰肢。
「婆婆虐待媳婦自古有之,我沒話可講,」看出他有一絲歉疚,她故意說得可憐兮兮,將他的愧意撩撥到最高點,「可是你不可以不由分說又打我,這樣子你於心何忍呢?我都已經打算將這一切吞進肚裡不提起,你為什麼偏偏要逼我說出來呢?」
他看著她明亮澄澈、還漾著微微淚意的大眼睛,胸口咚地一聲,眸子本能低垂了下來,止不住良心陣陣戳刺,俊臉一陳白一陣紅。
「很……痛嗎?」他悄悄吞了口口水,有一絲心虛愧歉地瞅著她。
她坐在他的腿上,故意皺緊了眉兒,「痛的要命,痛到快昏倒了……」
他該對她充滿防備的,該將她從腿上推離的,只是……只是他也不知道剛剛為什麼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捺住她就是一陣辟哩啪啦的打。
杜少卿驚駭得冷汗涔涔。
他還不曾打過女人……以前對花容尤其不會。
「我究竟是怎麼了?」他甩了甩頭,卻怎麼也甩不去那一份愧意和驚愕。
他滿是歉意,挽起袖角為她拭去額上斑斑汗水,胸口有一絲絲撕扯糾疼。
她原本白裡透紅的臉蛋,被一番折騰得頰色蒼白、唇色淡青,狼狽落魄得完全不像前幾日他看見的那個嬌秀怡然的小女人。
將軍府,非但不能為她遮風蔽雨,反而成了她的牢籠嗎?
杜少卿怔怔地凝視著她,「我雖無心傷妳,卻已無意中傷了妳。」
明月微微一震,小臉溫柔地抬望著他,「知道你是無心傷我,這對我來說,已是意義非凡。」
「我娘……」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她老人家出身名門,觀念難免偏執守舊……有些不合宜處,還望妳看在她是長輩的份上,多多容讓。」
他好溫柔好溫柔,像是娓娓地叮嚀,也像是在徵求她的見諒。
明月心頭一熱,血氣上湧,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她是你娘,又是我的婆婆,我怎麼會怪她老人家呢?我答應你,會嚥下一切,努力做一個聽話的好媳婦。」
她的柔荑冰涼而柔軟,緊緊抓著他的手掌,彷彿有無限的依戀與信任。
他小腹一緊,一時之間驚惶失措了。
不,他怎麼可以對她有一絲絲的感覺?他這一生愛的只有花容,怎麼可以對另外一個女子產生憐惜之意?
杜少卿悚然了。
「咳。」他急急起身,將她推拒至安全的兩步外,戒慎又不失禮貌地道:「對不住,我方才冒昧失態了。雖然妳嫁入府中為妾,可是我們名為夫妻,實為主客,我答應過沉老匠讓妳棲身在將軍府安穩一生,說到便會做到,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承諾不起,也給不起,還望妳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