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關和靜深老和尚對面而坐,在一方平整的大石上弈棋。
兩人都是心思沉靜之人,自然沒有「弱而不伏者越屈,躁而求勝者多敗」的顧慮,因此兩人是高手對決,不但比棋也比心思和氣度,黑子與白子廝殺之際又步步留招,片刻之間難分勝負。
玉潔靜靜地侍立在一旁,雖然不諳圍棋之道,卻也看得津津有味,幾次三番好奇想發問,卻還是忍著做那觀棋不語者。
最後,靜深老和尚贏得一子半,可是也贏得極為辛苦,就在老和尚將黑子點上最後一塊腹地後,他們兩人抬頭相視,哈哈一笑。
「大師果然棋藝妙絕。」秦關爽朗地道。
靜深老和尚笑吟吟,眉目間難掩激賞之色,「施主過譽了,老衲這一子半贏得可真是艱辛不易啊。」
「大師客氣了。」
靜深老和尚轉頭瞥了乖巧侍立在一旁等待的玉潔,微微一怔,隨即頗有深意地點頭證歎,「好,好。」
玉潔接觸到他和善慈藹的眸光,心口一熱,覺得好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長輩一般,可是她也不好意思太激動,只是害羞地點一點頭,回以一笑。
「施主,你好福氣啊。」靜深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窺破萬法風波事,情緣遠近君自知,但存一念真情在,雲霧散去明月開。」
秦關一怔,若有所思地望著面慈瑩然的老和尚,「大師,你……」
老和尚沒再說什麼,只是長笑一聲,起身要離去,「施主還有要事,老僧就不打擾兩位了,下次有緣再至般若寺,老僧必當挑帚掃葉煮香茶,共施主一盡余歡,老僧先行去也,善哉、善哉。」
「大師慢走。」秦關斂眉謙敬道。
玉潔也雙手合十,嫣然笑送老和尚離去。
待靜深老和尚去遠了,秦關忍不住細細咀嚼著這四句禪偈——窺破萬法風波事,情緣遠近君自知,但存一念真情在,雲霧散去明月開。
玉潔有些好奇地望著他,不知他在想什麼。
半晌過後,秦關搖搖頭一笑置之,淡淡地道:「你也該餓了,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窩心地跟在他的身後。
看著他偉岸若山的背影,玉潔覺得無比的安全和幸福。如果能夠一輩子跟在他的身後走著,看著他的身影,嗅著他身上淡淡好聞的男兒氣息,感受他沉穩挺拔的氣勢,那麼就算是拿世上所有的金銀珠寶堆在她面前,她也不換。
就算是在他身邊做個隨侍的丫頭,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吧?
他一定會保護她的,就像傑哥哥待她一樣,雖然他看起來比傑哥哥深沉了不知多少倍,而且怒吼起來像是會撼山震地,但是她心知他有一顆溫柔且寬大的心。
玉潔想著想著,一顆心跳得越急,覺得臉蛋好熱好燙。
呸呸,她在自作多情些什麼啊?
公子雖是一身布衣,但是舉手投足看起來就像是不平凡的人物,家裡供使喚的丫頭還會少嗎?他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想要她這個船娘來做丫頭?
我連當他的丫頭都不夠格呀。她想著,心裡有一絲悵然。
秦關走著走著,突然回頭一看,見她落後了足足十步遠,不明白她是因為沉思才落後的,他心下一緊,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等她。
她的身影好落寞,害他該死的心痛。
他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縱然被內心狂濤般的感覺嚇著,卻也不想再費心否認了。
和她在一起的感覺是那麼自然美好,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他不想在這麼美妙的一刻用理智硬生生截斷一切。
他豁出去了,他要盡情享受這一份舒暢自在的心動滋味,管這份感覺叫什麼?
等到玉潔緩緩蹭到他跟前時,小手突然被一隻溫暖寬大的手掌包裹住了,她心兒一怦,猛地抬起頭。
「待會兒坡險,我牽著你走。」秦關緩聲道,彷彿再自然不過地握著她的小手,不由分說就半牽半扶著她一步步走上石階。
玉潔腦門轟地一聲,震撼和甜蜜感瞬間湧進了四肢百骸。
她是在作夢嗎?在作夢嗎?
這場夢太美太美,她希望永遠也不要醒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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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悸動的心跳,玉潔臉紅紅地來到了雅致脫俗的小晴院門口,她不時低頭偷瞥秦關握著她手的模樣,一見就害羞,卻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偷瞄。
她好像要一再地確認她不是在作夢,確認他的大手還是握著她的手。
玉潔知道這樣很傻氣,但她就是忍不住。
就像她怎麼也忍不住唇角的那縷笑意,哎呀,給人瞧見了怎生是好?可她就是無法自抑。
秦關哪裡想得到她小女兒家的心事?來到小晴院的門前,他看到裡頭的人聲鼎沸,不禁皺了皺濃眉。
「看來今天生意不錯,希望還有位子。」
他很想讓她嘗嘗這裡清爽可口的素齋,莫名地就極想看見她小臉上快樂與滿足的神情。
他沒有辦法忘掉她臉上浮起甜甜笑靨那令人動容的剎那,他承認,他挺想時時見著她笑了的模樣。
玉潔抬起頭,看著裡頭有那麼多客人,而且看起來又那麼高雅的飯館,她不禁有一絲怯意。
秦關舉步就要踏進,驀地察覺到她略顯僵直的身子。
玉潔的腳像是定在地上生了根,明亮動人的大眼睛帶著懇求怯怯地仰望著他,對著他搖了搖頭。
「怎麼了?」他納悶。
她伸出自由的手,他極有默契地攤開大掌,讓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上寫出心事。
這裡很貴吧?我還是不進去了,公子,你慢慢吃,我在外頭等你。
她望了他突然一沉的表情,心下一揪緊,急忙又寫:我不會偷偷撐了船跑掉的,我一定會送公子回城裡,你別擔心。
秦關一揚濃眉,忍不住低吼道:「誰見鬼的擔心這種事?」
她一呆,眼圈驀地一紅,慌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用力皎著下唇強忍淚,不敢讓淚水滾出而失態。
他胸口一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極力壓低聲音和緩道:「對不住,我不是罵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臨陣退縮了?我不喜歡你這樣委委屈屈的模樣。」
他最想見她一掃眉宇間的怯色,大歡大笑,顧盼自得。她臉上的梨窩天生就像是為嫣然而生,眼波流轉之處燦爛生動,有自然清新之氣,為什麼總是要將這些活生生打壓了呢?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麼小家子氣,這麼處處配不上你的。她淚汪汪地在他手心裡寫著。
只是她沒辦法忘記自己的身份,她一直提醒著自己,不讓自己失了規炬……她已經孑然一身了,剩下的只有骨氣和自尊自重的原則,什麼樣的身份就該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她又怎麼能逾越呢?
她怕極了被人輕蔑,冷冷地拋下一句: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到那時,豈不是更難堪嗎?
秦關低頭俯視著她淚眼迷濛的神情,心已經軟癱成了一汪清水,再也沒有辦法對她稍稍大聲了。
他溫柔地搭握住她的雙肩,真摯地道:「我說過,你我是平等的,沒有誰配不上誰的道理,除非你不屑跟我這個人稱莽夫的人一同吃飯。」
莽夫?
她倏地抬頭,小臉茫然又憤慨。他在說什麼呀?他怎麼會是莽夫呢?他是個天大地大的大好人啊!
玉潔想也不想地匆匆抓過他的手掌,在上面寫著:誰說你是莽夫?你並不是莽夫,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心,也最溫柔的人了,那些說你是莽夫的太壞太壞了,他們一定是見不得你好,所以才這樣欺負你,胡亂誣賴你。
秦關不過是稍稍一提,沒想到她的反應如此激憤氣惱,小臉被怒火燃亮了起來,烏黑的雙眸也顯得分外明亮閃動。
他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嚴正捍衛過,尤其對方還是個小女人。
這種滋味實在太新奇也太美好了,以至於秦關飄飄然了好半晌才回過神。
他幾乎是有些醺然欲醉,激動地握住她的小手,「你……你真這麼覺得?」
玉潔鄭重地點頭,還是很生氣,努力掙脫了他的手,又捉起他的手掌寫著:是誰說的?我替你跟他們說。
「你要怎麼幫我說呢?」他太高興了,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她一愣,眼裡閃過一抹受傷與失落。
秦關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毒啞了,他滿是歉意地道:「對不住,我又失言了,我並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我只是興奮過了頭,因為我很高興你為我打抱不平。」
她的眼兒又亮了起來,滿眼熱切地看著他。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他笑了起來,渾厚的笑聲聽在她耳裡如同天上仙樂,她心頭一熱,情不自禁跟著傻傻笑了起來。
「為了這一點,就值得我們浮一大白。」他一把攬過她的肩頭,難得如此開懷,笑道:「走吧,我們進去好吃好喝好好聊。」
玉潔就這樣紅著臉,滿心熱烘烘地被他給「攬」進小晴院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