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有一絲絲的煩悶和不舒服,不希望她怕自己。
秦關啞然失笑。他在想什麼呢?她不過是個平凡的船娘,他何須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覺?
何況她長得很美,正是他要退避三舍的那類女子。
他的眼神冷漠自製了起來,淡淡地對她點個頭,就逕自走向船篷。「我到般若寺,謝謝你。」
玉潔悵然若失地看著他彎腰坐進船篷裡的身影,心兒從方纔的急速跳動到現在的重重失落。
他好像不記得她了,而且好像還有一點點討厭她的樣子。
潔兒呀潔兒,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呢?你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船娘,跟店小二、路邊掃落葉的,甚至打更的更夫沒什麼兩樣,憑什麼以為他要對你有印象,有一絲絲不一樣的感覺呢?
玉潔比剛剛更沮喪了,已然不是「心事重重」可以描述的,起碼也有「心事幾萬重」了。
她真懷疑自己的心事這麼重,這一葉扁舟會不會被她盛滿的心事給壓垮了?
她心情沉重地點著篙,緩緩向城外的般若寺而去。
這段水道路程有點遠,不過走水道比陸路快上一倍,難怪他會捨車就船。
隨著細細長長的小河漸漸匯入寬大的河道,玉潔腦子沒有片刻的清靜,她胡亂地思索著,沒有注意到前方一塊凸起的岩石已慢慢逼近,還是維持著原來的方向。
就在千鈞一髮,船身即將撞上的那一剎那,她猛地回過神瞥見礁石,卻已是來不及了——
玉潔身子一顫,暗啞的喉嚨嗚咽驚喘了一聲,她預期著巨大的撞擊出現,船身崩毀碎裂,一眨眼間,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像跑馬燈般閃電地在她眼前溜過——
梅濃鎮……爹和娘……凶蠻的二娘……百般照顧關懷她的傑哥哥……還有那個家毀人亡的夜晚……
難道她這一生就要毀在這阻擋河道的礁巖上嗎?她還沒有找到傑哥哥,還沒有掙夠銀兩修老舊的船,甚至……她還沒有鼓起勇氣問他:公子還記得我嗎?
電光石火間,她的手中一空,在她還未來得及轉過念頭時,船已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一帶,險極地緊貼著礁巖外側閃過,繼續滑行在碧綠的河面上。
玉潔呆住了,她屏息著,感覺上好久好久,才得以緩緩回過魂,喘出氣來。
「吁……」她捂著怦怦作響的胸前,這次的心跳跟剛剛天差地別,完全不一樣。
秦關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手持長篙,眉眼間有一絲餘悸猶存地瞪著她。
他的臉色有一些蒼白,忍不住低吼起來,「你這個傻瓜,到底在發什麼呆?你不但差點害死自己,還拖了個人作陪!」
玉潔一震,身子畏縮了下,想要跟他道歉,可是喉頭又乾又澀、又啞又疼,而且她的胸口像是被一塊大石堵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可是眼睛卻像是自有意識,在她還沒會過意前就濕潤滾燙了起來,心慌、害怕和驚悸相繼漫掩而來,一顆失控的淚珠滾落了下來。
她不能哭,不該哭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淚水滴滴答答地掉了下來,再也難抑上。
秦關呆了一呆,霎時手忙腳亂起來,「你、你……你別哭,我……不是罵你,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你、你別哭!」
他只覺心亂如麻,一個高大的男人登時被一個小小的女子弄了個驚慌紊亂,不知所措。
她搖搖頭,不哭……她不哭……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
玉潔只覺又羞又窘,最後乾脆蹲下來,把淚濕的小臉全埋進膝間。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了,可是方才危急的生死關頭間,她這才發現她真的很害怕、很恐懼。
她還沒找到傑哥哥,她怎麼可以死?
看著她抱膝大哭,秦關再也顧不得什麼理智和保持距離,他心慌地半跪下來,伸出一手想要安撫她顫抖的肩頭。
「都是我的錯。」他嘴巴好乾,但仍努力擠出話來,「要不你打我吧,我讓你打個痛快,或者是……船資你隨便算,你想怎樣都可以,就是……別哭了。」
玉潔聽見他的話,更是控制不住的淚從中來,埋在膝上的頭拚命地搖著。
不關他的事啊,他說得一點都沒錯,是她不小心,要撞船也不該拉個墊背的……噢,她真氣自己,這麼笨拙!
看著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輕輕顫動啜泣著,秦關突然很想狠狠地揍自己幾拳。
楠竹說得對,他真是不會說話。
「你別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緩聲音地賠罪道:「是我太大聲了,對不住,你可以原諒我嗎?」
玉潔哭濕了衣袖,盡情地釋放了方纔的驚恐情緒後,情緒終於比較穩定了,她抬起頭,抹了抹眼淚,不好意思地對他搖搖頭。
不是他的錯。
可惜秦關看不出她的意思,誤會她搖頭是不願原諒他,不禁臉色微微一白,感歎道:「的確,我確實不只欠你一個道歉。」
她眨了眨被淚水洗得晶亮的大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願意負責。」他沉重地道。
咦?玉潔不解的又眨眨眼。
「只要你說,我都會答應並且做到,這是我欠你的。」他低沉有力地道:「你說吧,你要什麼?」
她發呆,要什麼?
話一出口,秦關猛地驚覺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地又說錯話了。
她是個啞子,怎麼說得出話?他這不是分明欺負人嗎?
秦關身子一僵,額頭有些冷汗,愧疚和慚意深深地淹沒了他,急於想要彌補,他的眼神和語氣都溫柔了下來。
「你會寫字嗎?」
她點點頭。
他如釋重負,左顧右盼卻沒找到紙筆,或是可以拿來充作寫字的物事,當下想也不想地抓住她的右手放在自己厚實的掌心上。
玉潔小臉倏地漲紅了。
要、要做什麼啊?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你寫在我掌心上,我看得懂的。」
她的小臉滿是紅暈,耳朵更是滾燙得不得了,心跳怦然地勉強點個頭。
「那麼我問你答,可好?」
她再點點頭,小手有點發抖。
他的聲音溫柔下來分外動人心弦,渾厚得像是絲絨般滑過她的心坎,她忍不住輕顫了下。
「我剛剛嚇到你了,是不是?」他滿心都是虧欠和疚意。
她有點怯然,輕輕地在他的掌心寫下——
不是的,是我的錯,我也嚇到自己了。
她纖細的指尖像羽毛般在他的掌心裡輕劃,秦關渾身微微一震,他強抑下胸口的怦然悸跳,試圖維持原來的面無表情。
「你太善良了,我知道我吼叫起來是什麼樣。」他有一絲無奈地道:「我看起來一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瘋狗,要不就是頭被激怒的熊。」
玉潔一呆,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隨即又受驚地摀住嘴巴,似乎不太確定這樣笑可不可以。
他有些快慰地看著她,溫和地道:「你總算笑了。」
她的心掠過一抹震動的柔情和暖意,笑容悄俏地消失了,卻化為一抹甜甜的漾在嘴邊。
「你肯原諒我嗎?」他再次求問。
她輕輕在他掌心上寫著:我並沒有怪過你,是真的。
他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還是有些難為情;秦關清了清喉嚨,低沉道:「你……吃素菜嗎?」
她訝然地抬頭,眼裡透著迷惑。
秦關也被自己的問話震住,只是話已說出口,容不得再收回了。他硬著頭皮繼續道:「我要到般若寺與住持靜深大師弈棋,般若寺旁小晴院的素齋是出了名的天下美味,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請你一道用午飯嗎?」
玉潔只覺受寵若驚,作夢都沒想到會從天上掉下來這樣的好事。
與公子一同用飯……她真的可以嗎?可是她的身份……
她倏地明亮的眸子又黯淡了下來,怯怯地搖了搖頭,舉起手在他掌心裡寫著:公子,身為船娘不配讓公子奉為座上客。
他濃眉一擰,不悅道:「什麼配不配的,人人生而平等,公子又如何?船娘又如何?還不是一雙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肚子餓了吃飯,渴了喝水,倦了睡覺,你和我有什麼分別?」
秦關很少說這麼多話,可今日還不到短短一個時辰,就已打破他諸多慣例了。
這是怎麼回事?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他只知道,他很不喜歡她這麼自卑自慚,將自己貶低成卑微渺小的無用人兒。
誰不是母親懷胎十月生養的?
玉潔大大一震,無比感動,一時之間忘了推辭。
他就當她是答允了,滿意一笑,動手撐起船,「還是老規矩,你坐我撐吧,若想趕在午前到達般若寺,我們還有好一段路得趕呢。」
玉潔愣愣地看著他撐船的舉止,暈暈然的腦子迷迷糊糊想起——
原來他是記得她的。
第四章
般若寺
菩提樹瀟瀟然、颯颯然,似風吟、似葉唱,在疏疏漏漏的綠蔭底下,陽光顯得沒有那般熾烈了。
靜深老和尚清瘦駝背,身著乾淨卻半舊的袈裟,若非頸上掛著的佛門住持長念珠顯露出他的身份,他看起來就像個雲遊踏塵的老和尚,而不是個知名大寺的當家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