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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陳毓華

  「克也,俺認識你大半輩子可沒見你給誰夾過菜,幹嗎對這丫頭特別?」石虎很難不懷疑。據他所知,就算美如大仙下凡的水佩小姐,也沒享受過這樣出自袁克也的細心對待。

  「或者,你是在抗議我沒有替你布萊?」他四兩撥千斤地輕語。

  石虎驚出一頭大汗,方纔的輕鬆自若全被汗水蒸發了:「讓你幫我布菜?我寧可把腦袋剁下來算了。」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要他們的一家之主動手?不要什麼好處還沒沾著,就先叫人亂棍打死。在他們這群人的心目中,帶領上下五百活口逃出生天的袁克也是天祗,絕不可侵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筷子的臘肉白菜被放進石虎半空的碗。是胭脂。

  他眨眼,眨了又眨,突然抱住碗衝了出去,像火燒屁股似的。

  咦?胭脂抬眼,不解地望向袁克也尋求答案。

  即使她說不出隻字片語,奇異的,袁克也由她清純旺熾的眸子能瞭解一切:「石虎從小來我家,你是除了我娘會夾菜給他之外的頭一個人。」

  那個大老粗這時不知道跑到哪兒哭去了。

  她沾了手邊的清水,在桌面寫道:胭脂沒有看見克也哥哥的娘。

  袁克也緊盯桌上清俊的字體,喉結滾動著:「誰教你識字的?」

  她究竟瘋是不瘋?原先無關緊要的問題倏地變成一根刺戳在他腦子裡,使他浮躁起來。

  她可愛甜蜜地泛起微笑,又寫著——是義父。

  「為什麼大家都認定你瘋了?」他一點都不以為吃飯時間不適合談這種敏感尖銳的問題。

  她的笑容更形擴大。

  ——他們說是就是嘍。

  這算哪門子的答案?袁克也問了今晚最後的問題。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那是絕無轉圜的獨斷句,不是脅迫威嚇,是堅持。

  她抿唇遲疑又遲疑。

  ——裘胭脂。她輕輕寫了出來。

  會告訴別人她的名字是否表示她開始信任這不苟言笑、古板又無趣的男人?但起碼,他給了她長久以來無法擁有的乾燥舒適的床,還有熟熱的吃食,用區區三個字來交換這些應該不為過吧。

  裘胭脂。他咀嚼,然後華胥急如星火的清瘦身影席捲過來,躍過門檻時還差點摔跤。

  袁克也熟悉華胥經年掛在嘴畔的淺笑,卻沒看過咧到耳邊的大笑,而現在氣喘吁吁的好友就揚著癡呆的笑直往裘胭脂跑來。

  他像箭矢衝來,幾乎煞不住往前傾倒的力道,不顧眾目睽睽,一把捉牢裘胭脂的小手:「我想通了,這座四行山前有溪流朝北口匯入百川,後有四百三十二個大小峰巒,是我一時疏忽算錯定山峰才把財門開到坎位,實在錯得離譜。」

  有關一切勘輿術語知識,整座山莊沒人能搭上話,就連袁克也也只懂一些皮毛,這會兒,對一個丫頭片子囉嗦,豈不是問道於盲?然而,看她一副瞭然的神情又不像水蠟銀槍裝模作樣,這其中可有他們不知的緣由?大家索性把飯碗丟開,好奇地想瞧瞧一個黃牙小口的娃兒如何對答。

  裘胭脂翩然頷首,食指又沾水。

  ——孺子可教。

  哇!好大的口氣。眾人看清桌面的字跡後舌頭全打了結,然而華前信服的神情讓他們不由得不信,在眾說紛紜裡,一頓晚膳花去比平常更多的時間才結束。

  胭脂的知名度在這頓飯之後傳遍整個山莊。

  ☆  ☆  ☆

  「可以讓我送你回房嗎?」情緒一直處在高峰的華胥在晚膳後提出破天荒的要求。

  他是個謙謙君子,對男女間的禮數防禦十分嚴格,長相斯文的他也有不少婢女、清白人家的姑娘有意於他,他卻始終心如止水,一片冰心在玉壺,完全不為所動,今日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不尋常。

  袁克也臉色丕變。

  ——我是瘋子,你不怕什麼時候我會發病又咬你一口?裘胭脂用簡單易懂的手語反問華胥。

  禮教吃人。從小她便流浪在外,因為沒有人要求她必須遵守傳統的女子規範,她幾乎是隨性地生活,然則,她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的,她知道在某些時間男人對死板的禮教會奉行不渝,尤其對女人的貞節。

  她初來乍到,不想平添無謂煩惱;何況,她越是不引人注意,或者能在這地方多待些時候。

  「我不怕。」華胥一本正經。

  他的回答出人意表之至。

  孰不知,對勘輿地象抱有絕大興趣的他,基於本身聰敏的天賦,獨立研修風水卦相已可比擬布衣宗師之流,但是,在這條學問的道路上卻總少了個可以與他互勉、惺惺相惜的人,裘胭脂的出現,不啻就像一個與他學有同道的朋友一般。

  看得出華胥眼中熱切的光芒,胭脂頷首。

  袁克也神色不定地目送兩人離開大廳,不自覺握起發硬的拳頭。生平,他起了想將拳頭送進華胥肚子的念頭。

  ^#^

  月眉瑩盈,月華蘊藉。

  屋外,沁人脾肺的青草味像看不見的雲層流瀉在夜晚的山間,空靈潔淨。

  「敢問裘姑娘——」華胥開口。

  ——我年紀差你一截,怎好讓你這樣稱呼我,還是叫我名字吧!胭脂透過樹葉灑下的月光比著手語。

  「聞道有先後,姑娘懂的未必比在下少,這跟年齡無關。」

  ——對天文地像我只是粗懂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觀天相,試風水,這在《黃石公三略》,姜太公極反其常的《六韜》中都有記載,毫無玄機可尋。

  裘胭脂雖然沒有從她義父身上學到面相之說,但看華胥雙眼清湛如水,額頭飽滿光潤,不是居心叵測的人,要不然她今日就不會貿然跟著他回來了。

  「但《玉髓經文冊》的奧義卻不是人人能懂的。若是我早生個幾年,或者有緣能見到虞訓宗師,當面向他請益,這不知該有多好!」

  虞訓,據傳他是一個精通天文的隱士,當年曾助宋太祖趙匡胤奪得天下,但太祖平定江山後,虞訓就失蹤了。江湖流傳太祖匡胤因忌諱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恐怕對自己的將來不利,要加以斬草除根,但虞訓自陳橋兵變後洞悉了太祖的陰謀,至此便隱姓埋名,終老於江湖。

  時移日遷,改朝換代,江湖又有風聞迭起,據說虞訓的後人被今朝大祖招攬為勘輿國師,卻被奸人所害,重蹈先人浪跡草莽的覆轍。

  而《玉髓經》便是虞訓當年流亡時嘔心瀝血的著作,後代只要對山醫命相有興趣的人莫不將它奉為圭桌,雖然如此,書中許多艱澀深奧的理論卻也令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白白抓斷髮根,徒呼負負。

  裘胭脂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或許她會考慮將他納人她義父相傳的接棒人選,但不是現在。

  ——請留步,夜色已深,我要歇息了。

  安歇,通常是不傷人的最好理由,也能讓自己獲得該有的寧靜。

  華胥微漲紅臉,退了下去。

  「且慢。」袁克也的聲音從一排白楊樹後傳抵她的耳畔。

  她的肌膚就著月光反映出潤澤的象牙色,隨風微曳的黑髮彷彿融人涼涼的暗夜裡,他著迷得幾乎神為之奪。

  只是一個相處幾時辰的小女孩,沒道理為她牽腸掛肚的,而她做到了。他傻乎乎地隨著他們的背後而來,看著兩人比手劃腳,有說有笑,一時之間,只覺胸腔裡的心亂七八糟地狂跳著,恨不得跳出來分開兩人。

  ——有事?

  他炯炯的黑眸使她不安。

  袁克也喉結動了下,不由分說地捉起她的雙掌,粗暴地擦拭著:「下次不許讓男人輕易觸摸你的手,明白嗎?」

  他粗糙的手勁搓得她發疼,錯愕之餘用力地抽回已經發紅的手,急急打手勢。

  ——胭脂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去拿紙筆,你把該死的話再重複一遍。」他鼻翼憤怒地龕張,因為自己看不懂她的手勢。

  她急急拉住他,朝袁克也伸手。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情急下,胭脂索性抱住他的大手,將之掌心朝上,順著他寬大厚實的手掌寫起字來。

  ——為什麼——生——氣?

  為什麼?他也不懂,奇異的是,看著她垂俯的頭顱,認真的模樣,還有手指在他手心移動的輕癢觸感,他的火氣居然消失了。

  「對不起,我剛才一定弄痛你了。」她如此的嬌小玲瓏,只怕承受不起任何加諸於她的外力。

  那道歉的聲音這般清楚,一字字還在胭脂的耳邊震盪,她把指尖停位於袁克也的掌中央,慢慢抬頭。

  沒有男人會道歉的,尤其是跟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女人。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她的心在戰慄,或許,她遇到一個其他女人窮其一生都不可能遇見的奇男子。

  ——沒有。別開眼睛,她寫出答案。

  霍地包住她舞動的纖指,袁克也說道:「你識字,從明天開始我要你跟在我身邊,做我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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