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草叢,胭脂兀自嘀咕:「明明就在這兒,怎麼看不見哩!」
「姑娘找的可是這個?」是道地的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餘韻,非常悅耳。
是個眼生的外地人,他頭戴衛金龍鏤騰銀座冠冕,身著繹色袍子,繡的是麒麟之類的瑞獸珍禽,金馬玉堂貴氣儼然,只可惜,孤芳自賞和漫生的輕狂混濁了迸發的貴氣。
他手上拿的正是胭脂追尋不著的籐球。
「正是。」胭脂忌諱著他身邊的馬匹,躑躅不敢向前。
他直視水靈靈的胭脂,粉脂味濃厚的臉忽地綻放一抹曖昧的笑容:「真是得來毫不費工夫,你一定是胭脂姑娘吧?」
一件淺紅比甲,月白褶裙,羞眉圓目,好個水仙般標緻的姑娘,與畫中人一模一樣。
胭脂警惕地盯視他。
「你是誰?」此人一身雍容華貴,她早該留心的。在山莊居住的這段日子太過愜意,使她的防衛心降低,該死!
「我特來迎娶你回去。」單槍匹馬前來是他的意願,人多只會壞事。
「哼!」胭脂嗤之以鼻。
她輕蔑的舉動微出他意料之外。
「你可知我是誰?」
「不過又是一個想仰賴妻子帶來豐厚財物的紈挎子弟,何奇之有!」每個口蜜腹劍的男人全是看上她一身勘輿、命相的本事,為的是能讓他們一飛沖天,飛黃騰達,說穿了他不過是其中一個,以婚事做借口行目的之實。
「非也!在下知道無法輕易取信於姑娘,所以帶來信憑。」他掏出一隻精緻的錦囊,托出囊中物,那是一個似金似烏的太極羅盤。
胭脂花窖慘淡。那是她義父隨身不離的東西,她也有一隻,似銀似白,兩者合起來恰恰是個八卦羅盤。
當初她與義父分道揚鑣時,為了日後相見,以此為憑記,怎生落在這人的手中,可疑!
「你究竟是誰?」她不能逃,也不能將袁克也拖下水,除了面對,她毫無選擇餘地。
「姑娘終於對在下產生少許興趣了嗎?」他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於這撿到的東西能發揮效果,令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原來,他不過是想碰運氣,孰料,還真瞎貓碰上死耗子,是老天爺助他!
「快說吧,等我夫君出現,恐怕你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會有。」
「你已成親?」他眼中連連閃過多種情緒。嗟!害他空歡喜一場,即便她有通天本能,誰願撿一隻破鞋穿。
就將她擄回交差算了。
胭脂根本懶得理會,他的情緒與她無關。
「不錯!」
「既然如此,休怪在下放肆無禮了。」主意打定,他丟掉籐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閉胭脂的氣海及啞穴,然後將她挾持住,飛身縱馬。雖處森森密林,馬蹄卻毫無滯礙,撒蹄直奔,轉眼不知去向。
☆ ☆ ☆
駿馬不停蹄地往前馳騁,來到岔路,胭脂認得一邊是通往小鎮,一邊通往京師,馬兒要是朝向小鎮,她或許還有逃脫機會,若是直奔京城……那可就慘了。
她的不祥預感很快應驗,挾持她的人果真勒韁策馬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大道,而且速度之快令她頭暈目眩,全身骨骼幾乎要散了般。
如果只是這些不適,咬牙她也會撐到底,但是撲面的灰礫使得她睜不開眼睛,更糟的是,馬蹄聲轉為雜亂,不知有多少匹馬和人的吆喝聲攪和在撕裂的風中。
她這輩子肯定和有四隻腳的動物與東西犯沖,否則怎麼會這樣。
「端王爺,放她下來,咱們好商量。」一匹飾以過多流蘇的花馬載著滿身銅臭的主人。
被稱為端王爺的尉遲端連瞧他一瞥都不屑,倏施殺手,蛇舐般的鞭在吞吐間已將對方打落馬背。
胭脂看不清真偽,只聽見不絕於耳的鞭答,聲聲在空氣中飛削,哀嚎一聲多過一聲。
「胭脂!」清越沉厚的獅吼,宛若驚雷撼動胭脂混沌的思維。
她驚喜莫名。是袁克也!胭脂想放聲大喊,只可惜啞穴受制於人,力不從心。
袁克也騎著黑駒,空手人白刃抓住尉遲端的蛇鞭,身形如獵鷹展翅撲向他,兩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近身肉搏,且在急遽奔馳的馬背上,真是險象環生,隨時有墜馬落地的危險。
兩人激烈的打鬥令馬兒吃痛,又失去主人駕御,早已跑開大道,漸行漸遠,來到荒郊野外。
袁克也的難纏頗令尉遲端不是滋味,年少氣盛的他一向自以為是,在王府呼風喚雨,偏偏一人江湖便吃了癟,銳氣大挫。但也因為他傲氣比天高,為了向他的父親證明自己已然足夠獨當一面,方才討來這份差事;若有差池,甭提一面稱王,恐怕還會落人笑柄,永難翻身。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對裘胭脂,他志在必得。
不管她是否真有移山倒海、改天換日的通天本領,或只是道聽途說,她對他的將來起了決定性的關鍵作用,所以,他決無放手之理。
也因為這點堅持,使得一心想速戰速決的袁克也不耐其煩,對這公子打扮的男子他既不能痛下殺手,又要應付對方的死纏爛打,偏他全心牽掛胭脂的安危,幾番煎熬,使他濃眉重鎖。
鐵拳餵進尉遲端的小腹,而他狡猾的端腳踢中袁克也,兩人扭成一團,順勢滾落馬背。
這廂打鬥未休,胭脂失去尉遲端的倚靠只得抓緊馬鬃,一任馬兒載著她漫無目標地狂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一批遠觀纏鬥的人馬乘虛而入,由路一端擋駕,意欲阻止胭脂的去路。
他們手提大刀,迎面而來,直劈馬的四蹄,釜底抽薪,他們的守株待兔終於要取得代價了。
刀影乍閃,飛馬哀鳴,他們在亂蹄中將背上的人兒掀翻。
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僻叭響,眼看爭奪的女子便要手到擒來,豈知,又有程咬金殺出,三批人馬齊匯,廝殺之聲震天撼動,各為其主,亂成一團。
被爭奪的人兒被拋向半空,身體筆直掉下,在昏迷中滾落斜坡下的懸崖。
這樣出乎意外的結局突地震住廝殺的人群——
袁克也最先反應過來,他扭身衝到懸崖邊,眼眶皆裂,全身血液像霎時流個精光……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尉遲端滿臉可惜神色,斷然下令。
「對呀!對呀!沒能把人帶去,就算屍骸也好。」有人附和。
「費盡周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該死的笨女人。」
有好一會兒,袁克也變成木塑的人偶,他動也不動,就在眾人穢語詛咒不斷時,他抬起頭來,緩緩地轉身:「你們這些跳樑小丑令人厭惡!」枯槁如灰的淒厲化成冰珠的咆哮,不見他有任何動作,袁克也足尖挑動,一柄墜地的兵器瞬間幻為電虹,筆直插人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登時斃命。
痛苦穿腸入肺在他的胸口熾烈燃燒,他的忿恨熊熊燒燬他的理智,燒紅他邪魁的眼,由他掌心發出的氣流,招招奪命於眨眼間。
只見他身形過處,已成屍野,就連尉遲端也未能倖免。
袁克也站著,衣袂飄飄,冠已傾,髮絲亂,殺人的快意為什麼仍然填不滿他心中的大窟窿,為什麼?
他到底失去了什麼?問蒼天,蒼天無語!
☆ ☆ ☆
失速的撞擊讓裘胭脂的身子重重落下復被彈起,幾經上下彈動,最後倒臥在一張織就的大網中。
網的四個角被巧妙地拴綁在不同的石柱上,彷彿是人的事先安排。
四周岑寂,飛泉倒掛直下,峭壁巨岩佈滿墨綠的青苔薊草,可見這裡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幸好還來得及。」清淡的釋然聲響驟然響起,在煙波浩瀚的水瀑中卻格外清晰。
一襲布衣,一柄木杖,肩負褡褳,白面布履,系紅絲繩編結的腰帶,尾端是顆蠟蜒複眼圖案的戰國琉璃珠,為他一身的素雅綴上神秘丰采。
他用兩指試試胭脂的鼻息,喚道:「無鹽。」
「是,師父。」距離他數尺外一個聲音粗糙、相貌極醜的女子應聲而來。
「把胭脂帶回去吧!」
「知道。」她力大無窮,輕易將裘胭脂的身子一扛,不即不離跟著布衣人的身後離去。
☆ ☆ ☆
竹籬茅屋被四周茂密的樹木所包圍。
秋菊幾穗,淺黃輕綠,芭蕉涉趣,一草一本全是自然景觀。
透過戶牘,可見竹叢青幽,蛺蝶數點。
胭脂甦醒過來,觸鼻全是清涼爽腦的藥草味。
模糊的人形逐漸清晰:「義父!」胭脂動容。
睜眼見到親人,那錯綜複雜的情感非筆墨可以形容,她喉嚨硬咽,千頭萬緒,無法言語。
被胭脂稱為義父的人毫無老態,他長身玉立,詢詢儒雅,長髮披肩,眉長入鬢,優美的單鳳眼昭昭蕩蕩,三分落拓的瀟灑,七分放意山林的逸氣,猶如散仙。
他放下手中書冊:「別動!無鹽已經替你煎藥去,稍安勿躁。」
胭脂苦笑,她掛懷的不是自己沉重的傷勢:「義父,請原諒胭脂破了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