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限制於先天本就不適合六韜縱橫風水奇學的體質,當初在她苦苦哀求之下,郭問見她略帶根骨慧心才傳以相地之學,但也要她立下終生不語的誓言,如今——
看她掙扎著下跪,郭問並不勸阻,他反身,雙手交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一切都是劫數。」
「徒兒有愧恩師。」
「不必多說,一切義父早已瞭然。」萬般諸事不過包羅於屈指捻來間,玄機奧妙全在他方寸計算裡。
「義父……」
「靜心養傷吧!」他氣定神閒。
「我不能,至少必須托人帶個口訊給袁郎,我想讓他知道我安然無恙。」
「沒這個必要。」
胭脂啞口無言。她義父神機妙算,能決禍福於千里外,但是,「沒必要」是什麼道理?
「你還不懂嗎?愚兒!」郭問遙望天際,「你我都是朝廷頒布皇榜要緝拿的人,身份原就敏感,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還妄想再以同樣的面貌模樣出現,你可想過,因為一己的兒女私情,將會帶給山莊何等的災難?」
「你是要我終生留在此地?」
「就當你墜地時已然死去,如何?」
所以,她非死不可!在世人的心目中,永遠地消失。
胭脂如遭雷轟頂。怎麼會這樣?不經意的分離竟是永遠——
「我已經失去通天的本事不是嗎?」這樣的她與常人無異,為什麼不能回到袁克也的身邊。
「別忘了你的本領不只有預測吉凶而已,你可是太祖洪武建國以來惟一的女地脈師,你認為官府皇家的人肯放過你嗎?」
地脈師之珍貴是可遇不可求,正因為如此才引得人人覬覦,都將他們當作嘴裡的一塊肥肉,非吞之而後快。
「這一來,我跟袁郎豈不永無再會之日?」胭脂喃喃自語。
「是福不是禍,人生充滿變數,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目前,你還是安心養傷吧!」郭問不為所動。
情愛於他不過清風明月一場,但,人間多少癡兒女卻在其中不得脫身,唉,
問世間情是何物?無情,卻不成世間吶!
第八章
夜深人靜,萬物幽謐。
一雙手輕巧地攏上柴扉,困難地踱出這塊淨土,秋霜點點露華濃,她卻堅持著,被月影拖曳的身影如煙似霧,只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裡。
草廬在片刻後燃起暈黃的燭光。
「師父?」
衣著整齊的郭問坐在竹椅上,神色淡漠,彷彿對胭脂的私自離去早在意料中。
「她可有留下什麼?」
「一封信。」無鹽恭敬地拿著裘胭脂留下的告別信,等著他定奪。
「毀掉它。」
「師父不看師姐留下的信?」她知道自己醜陋,說話總低著頭。
「她會再回來的。」
無鹽絕不懷疑郭問的話,就算他說天空會掉下一隻豬,她也絕對點頭稱是。
對她師尊,無鹽不是盲從;他是一代奇人,所經之處常常創造出許多奇跡來,她相信他。
「無鹽知道!」
「我曉得你不放心,跟去吧!」她臼頭肥首雞胸深目圓鼻,不堪入目之至,俗人卻不知她有顆善良的心。
她深厚的眼窩閃過愉悅光芒,不再死氣沉沉。
「謝師父!」
他合眼,不再言語。
☆ ☆ ☆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胭脂十分明白她現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才踏入山莊範圍,或明或暗就已經發現好幾路人馬紮營在流離森林中,登高遠望,明目張膽監視山莊的一切舉動,偌大的帳篷全鑲嵌皇室的徽章。
嚴密的守衛,滴水不漏。
然後,她看見了策馬出現的石虎。
他怒髮衝冠,一臉不善,直抵主帳篷所在。
「奉我家三少爺的令諭,請諸位離開隸屬私人的土地。」
「請你們家少莊主出來說話!」
「我們家少莊主在夫人失蹤後也不知去向,虧得你們不是布下天羅地網嗎?怎麼連我們少莊主離家都不知道?」 呸!一群明知故問的黑心人,要唱大戲,他石虎可沒空搭理。
「胡說,前夜我麾下還有人看見他半夜大叫狂奔四處,這不全是你們的障眼法嗎?」
「要不是咱們家三少爺一再交代,我石虎可不屑跟你們這些無恥之徒說上一個字,呸!」他一口痰落地,「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快快滾出咱家地盤,時間一到,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鏗鏘話語一言畢,石虎頭也不回地吆喝著馬兒離去。
胭脂再也沒有心思去研判事情的發展會變成怎樣一種情況,他說袁克也離開山莊,到底是障眼法還是事實?不回山莊一探究竟,她不會死心的。
抱住樹幹,她沉重地喘著氣,抱傷顛顛倒倒走來,已經費去她十分氣力,眼看天色微曦,她還有氣力繞過層層暗哨明崗由後山溜回主屋嗎?
顯然是有心無力了,力氣終於和意識一同告馨,胭脂的身子失去自主地往下滑,螓首一偏,昏迷了過去。
☆ ☆ ☆
凜冬來得早,初雪在黑夜白晝交替間無聲無息地鋪蓋整片大地。
草廬裡,燒炭的暖爐烘焙著熱氣,胭脂和無鹽相對碾著藥材,幽幽夜空,只偶爾聽得屋脊的落雪和爐炭燃燒的爆裂聲,人無語,夜也依舊。
秋去冬來,胭脂回到草廬已有一季之久。
「師父遠遊去,明明說好這幾日就會回轉,眼看大氣就要變壞,怎生是好?」無鹽將胭脂碾過的藥材分門別類,忍不住抬頭眺望窗外的天色。
「不用擔心,義父一定會在下一場瑞雪飄下之前回來的。」胭脂微笑。
現在的她仍然會笑,笑容也依舊甜美,但是,在她心中有某些東西崩壞了,即使過著尋常的生活,原本屬於她的四射活力卻冬眠了。早在她和袁克也被硬生生拆散的時候——
「胭脂姐姐……」無鹽欲言又止。
「我們姐妹有什麼不能說的?」胭脂想努力說話,惟有如此才能分散她飢渴相思的火。
她怕夜深人靜,怕單獨一人,怕想起他的面容、他的聲音、他的溫柔多情。只要攸關於他,她都怕。
「我想知道胭脂的夫君是怎樣的一個人?」受到鼓勵,無鹽大膽提出懸宕已久的疑問。
胭脂放下手邊的工作,眼神迷離起來,唇邊噙笑:「他呀,我說不出來,愛是很奇怪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了,喜歡他的壞脾氣,不修邊幅,他專心做事,談起未來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點點滴滴,就這樣,把他的一舉一動、懊惱快樂統統收藏,這,大概就是愛吧!」
無鹽若有所思地聆聽,眼光不由飄向空無一人的窗外。
真的嗎?愛是那樣牽腸掛肚,纏綿徘惻,面貌奇醜如她,會有人肯愛她嗎?
她黯然長歎,這無疑是癡人說夢。
「叩叩!」木門被敲響,粉碎一室清寂。
無鹽雙眼猝然發亮,迫不及待走出藥房,越過客廳趨前開門。
門外,不是郭問,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他滿臉疲累,覆帽、肩膀全蓋著雪,想來是走了十分漫長的路。
「冒昧打擾!因為大雪,我錯過了宿頭,可否讓在下暫宿一宿?」
就著銀地雪光返照,來人可以清楚地看清無鹽的面貌,但是他表情一如之前,只把她當成平凡至極的鄉村野婦,既沒有鄙夷,卻也沒有第二種情緒。
這令長年遭人視如怪物的無鹽欣喜若狂,可是她仍硬下心拒絕:「對不住!荒郊野外原該請君子進來歇息,但是,這幢草屋只有我和姐姐兩人,男女有別,實在不方便。」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進人打擾,只求叨來一杯熱茶御寒。」他並不強人所難。
「真是失禮,請進來吧!」草廬方圓數十里不見人煙,連杯熱茶都不願施捨,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頷首,只一步就跨越門檻走進屋裡。
小巧的屋宇,長什物無幾,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簡易可喜。
他一踏進屋裡,無鹽才發現他的高大,燭火照著他的臉,除了塵土外,他長得還真是好看。一種全身充滿男子漢味道的好看。
無鹽徑往後面沏茶。
「無鹽,是義父回來了嗎?」布簾微掀,纖纖素手和一縷青絲擄掠了袁克也的視線和呼吸。
這般熟悉的音律……他霍地肅立。
倆倆相望,是前生,是今世,抑或蒼茫中的錯影——
「袁郎?」
「胭脂。」
她失蹤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過日子的,人活著卻像行屍走向,心如槁木死灰,心腸已冷,而她似乎也沒比他少受一點罪。
他狠狠地捉住她,她的手腕不盈一握,輕輕一扭便會折斷似的,他冷硬的眼瞳湧入暖意:「為什麼不回來?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她墜落的山坡幾乎被他翻得寸草不生,不肯死心的他由她的失蹤地點呈放射狀地搜索,日日夜夜。
「我不能。」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有苦難曰。
「是不能還是不願?」夫妻相見不該是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嗎?為什麼是這般咄咄逼人?
「你居然這麼說!」胭脂揮拳往他胸膛便是一陣亂打,「沒良心的人!要不是忌憚你的安危,我何必一個人苦守在這裡,克也是笨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