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又何苦?」對他的堅持己見,林修竹已感技窮。
郭桐又沉默了,他也不同聖姥姥裝扮的水當當招呼,斗篷微掀,旋足走人。
太陽炙烈,大晌午的,秋老虎張牙舞爪,就連街邊水溝旁常見的癩痢狗也全躲進人家的屋簷下或石獅座蔭下乘涼。
這時要有人傻不楞登站在大太陽下,鐵定不是白癡便是瘋子。
就有兩個人,慢吞吞地在艷陽下步行。
「喂,桐兒,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腿吧,我快吃不消了。」如醬汁的汗在她的假髮內造反,她的袖子因為擦汗變得又黏又重,最不幸的是,她還身帶一根純鋼鑄的龍頭枴杖,現在如果有人開口跟她要,她絕對會免費奉送,外加一個感激的飛吻。
郭桐理也不理,仍然埋頭溫吞吞地走他的路。
乖僻,怪胎!水當當在後頭狠狠地咒罵,這種沒人愛的性格會是那個一喝酒凡事就好商量的人嗎?
水當當確信那是她醉酒才導致的「錯覺」。
自從她長鼻子、長眼睛至今,還沒見過那麼憂鬱的男子,他的神情經常限於深思之中,思緒總飄在她到不了的地方,這由她十問九不答的地方可看得出來。
此刻的他,額上不見一滴汗,怒陽下仍穿著那件大斗篷,眼神幽微如故,黑亂的髮絲垂在鬢旁額前,有時拂過眼瞳,他也毫不在意。
和昨日一比,他顯得更落拓了。
要和這樣的人種相處,首先要有顆堅強的心臟和厚比城牆的臉皮,再來,還要自立自強,未雨綢繆他完全不顧她的死活,因為打從她一巴上他起,他既沒反對,也沒採取任何激烈的手段,只當她是不存在的隱形人。
「好,你不理我,我就當街脫衣服給你看。」她的聲量不大,恰巧讓郭桐聽得到。
郭桐的背僵了下,但腳步不變。
然後,他真聽到背後傳來叮叮噹噹的衣料摩擦聲。
他回頭的同時,水當當正和領口上的盤扣奮戰。
是誰發明這種麻煩的扣法,一排十幾個扣子,真是麻煩得緊。
「你做什麼?」他根本不以為她能帶給他什麼麻煩,不過,這會兒,卻結實被她嚇了一跳。
當街脫衣,不管她是不是已經老得「毫無看頭」,這種瘋狂的舉動,實在太驚世駭俗了。
「天氣好熱,我脫件衣服,比較涼快啊!」她的手可沒停,索性將龍頭枴杖丟給郭桐。「幫我拿著,一隻手,難辦事。」
「婆婆……」他忍耐著。
「我說過,叫姑姑,我沒老到那地步。」他不止乖僻,而且固執,教了好幾次都記不牢,笨!
他嚥下陡生的怒氣。「好,姑姑,這裡是大街,除了八大胡同裡倚門賣笑的妓女,沒人敢袒胸脫衣的。」即使一顆扣子也不准。
「可是我熱啊,叫你雇頂轎子你又不肯,馬車又嫌麻煩,說來說去,這全是你的錯。」她抱怨。從沒見過這麼「鹹」的人。
郭桐不敢相信地瞪著她胸口那片如雪凝脂,他不假思索地撲向前,肅聲:「把扣子扣回去,否則別怪我用斗篷把你包成一顆粽子。」
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居然有一片引人遐思的凝脂雪膚,實在太過弔詭了。
他窮緊張個什麼勁?「至少你要買點清涼解渴的東西讓我解暑吧!」
「現已入秋。」根本是借口敲詐。
水當當乾脆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自己正在馬路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走不動了。」剩下的問題,她全扔給了他。
她贏了。
半個時辰後,她和郭桐坐進了舒適的馬車裡。
「你瞧,這不是很舒服?」她坐向靠窗的位置。「何必跟自己的腳過不去。」
郭桐不答,用沉默表示他的不贊同。
「別愁眉苦臉的,咱們來吃西瓜。」她從車座底下摸出一顆西瓜。「還冰著呢!」
那可是她趁著他去叫車的時段裡,跑了幾條街去搜羅來的。
她橫掌為刀,輕輕一劃,瓜成了兩瓣。
「喏,這比較大的一半給你。」她硬往他懷裡塞。
「為——什麼我的比較大?」他盯著紅灩灩的瓜肉問。
「你是男人肯定吃得多嘛。」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一面狼吞虎嚥的大啃冰鎮西瓜。
郭桐看了好一會兒她的吃相,這才斯文的搿下一片來,仔細品嚐。
瓜肉吃完,她很順手地把瓜皮往外扔。
「哎唷!」想來那片瓜皮砸中某一個人的臉皮了。
水當當臉上沒半點愧疚,她又把手上剩下的往下拋。
不知道是後頭的那個倒楣鬼反應太差或中獎率太強,反正,鮮汁淋漓的西瓜皮全蒙他「物盡其用」個夠了。
郭桐無言地看著她那似小孩般取鬧的行為。「你故意的。」
水當當震了下,振振有詞地說:「我討厭他。」
「你不該記仇的,林兄或許在言語上冒犯了你,但他是無心的。」
「我才沒這麼小心眼,我討厭他自然有我的理由,更何況就幾片西瓜皮而已,他的武功也太爛了吧!」林修竹是長得一表人才、面貌溫文沒錯,錯在他沒她的緣,對於水當當看不順眼的人,她可沒心情敷衍理會。
那傢伙講話時一對眼珠子賊溜賊樣的,心術不正的人,眼必也不正,這觀人術,水當當十次九用,全沒出差錯過。
「郭兄……」林修竹不死心的聲音又由後頭追來。
水當當嘴角浮出狡黠的微笑,眉毛微軒。
趕「狗」一計不成,她還有二計、三計……無窮計。
郭桐看見她那靈活得過了頭的黑瞳又滴溜溜地轉,他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馬伕,停車。」他敲了敲隔座的車牆。
水當當就等這一下。
趁著馬車未穩未平的那瞬間,她把隨身的龍頭枴杖往外筆直伸出去。
郭桐要阻止,已慢了一大步。
頓時,馬鳴、人的哀嚎聲交織成一片。
郭桐臨下車前給了她頗具深意的一瞥。
嗤!沒想到這人脾氣出奇的好,同樣的惡作劇要換作是丁叔,不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待在車裡。」他淡淡地交代那麼一句,繼而走開。
什麼嘛?她還想下去「耀武揚威」一下的,他居然給她一道禁制令,他以為他是誰啊?她長這麼大可沒有誰敢命令她。
於是乎她很「大剌剌」地探出個頭,打算先一窺究竟再說。
不過也止於那麼一下下,因為她想到更妙的辦法來瞎整林修竹。
「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沒有靈魂的人通常不記得許多事,就連日子也是模糊不清的過——但,他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你又何必替那相識不到兩天的婆婆——姑姑粉飾太平呢?不過他立刻為自己找到了借口,就當是「敬老尊賢」吧!
「是不是那老妖——」他的「婆」字還沒有脫口而出,一張氣急敗壞的俊臉突然發亮。
林修竹的表情變幻太快,令郭桐不由得也往身後望去——
如果說她的打扮怪異,已經超乎社會禮教所能接受的尺度,倒不如說她存心要驚世駭俗,蓄意叛逆來得恰當。
她穿一件簇新的藕合紗衫、紫緞團花短褲,腳底是一張豹皮製的涼鞋,由腳背到足踝膝蓋上方各用兩條皮繩交叉纏繞固定,露出大腿及至光潔白皙的腳指頭,一頭油光烏亮的發綁成一條粗瓣,末端綰著血象牙雕成焰火狀的細絲線。
最特別的是她右手右腳踝各戴一圈發亮的鈴鐺,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直響,萬分引人注目。
她一下馬車,就連趕車的馬車伕也看傻了眼。
若要仔細追究,她不是那種傾國傾城、完美無瑕的大美人,她的個子太小、眉太粗、眼太大,全身上下看起來都不夠細緻溫柔,可她就是能攫住眾人目光,就像發光體,自己毫無所覺,卻能完全擄獲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連郭桐,也有那一瞬的失神。
水當當從不曾以美女自居,她只是自然的呼吸、自然的走路、自然的笑、自然的做一切她想做、愛做的事。
如今,她就叮叮噹噹地翩遷走來。
林修竹望著她黑玉一般的眼眸,心中連連驚歎。
依他驚虹峒莊少莊主的地位,見過的美人不勝枚舉,穿著暴露、風情冶艷的女人更不用談。可她不一樣,她的腿圓潤白皙,如粉藕的手臂修長晶瑩,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澤,像一塊上古的闐玉般。
她露人所不敢露,卻一點也勾不起旁人的淫念,橫豎只覺得她美得特別。
林修竹的一顆心頓時失其所在,飄飄飛走了。
他渾然忘記自己一身狼狽是拜誰所賜了。
「郭兄,你真不夠意思,馬車裡藏了個天仙佳人,連知會我一聲都不曾。」他不是好色之徒,而是純然的一見鍾情。
郭桐仍不見反應,只拿一雙更形閃爍的眼瞅著水當當看,臉上波濤不驚。
林修竹也不巴望能從郭桐的口中套出什麼話來,他主動出擊,迎向水當當。
「……姑……姑娘,請問芳名?」
水當當回眸一笑。「『姑娘』這兩字可不是你叫得起的喔。」她指著郭桐,神秘的若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