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家酒樓食肆忙著迎接這一波賺錢的好時機,莫不卯足了勁,增加人手、僻建房舍,然而仍不及客人擁入的速度。客棧被住了個十成十,許多租不到屋的,只好向佛寺掛單。
有人的地方就有油水可撈,做營生的、做賊的、偷仔的、正經的、不正經的,全加入其中各憑本事。
姬向晚三日前原本還在愁眉苦臉地數著所剩不多的銀兩,怕接下來無以為繼,然而今日那扁扁的荷包再也困擾不了她了。
因為——被扒了。
這慘事發生在早上。有兩名年約十歲左右的小孩,一身泥污地向她討包子吃,說是數日沒吃食了。她一時善心大發,不僅給了所有剛買的包子,還掏出荷包拿出五文錢給他們一雙苦命的小兄弟。哪知不過轉個身的瞬間,她袖內的荷包已不翼而飛;原本看來弱不禁風的兩兄弟也早不見蹤影。
而湛無拘哪兒去了呢?他正在磨著一間小寺廟的住持讓他倆掛單,吃宿的費用由他每天幫忙炊煮、劈柴、挑水來抵。那時姬向晚覺得這行為太強人所難,又實在不想再露宿了,於是轉身走開,打算買兩人的早膳,一面躲躲羞,結果早膳沒買成,還一貧如洗地回來。
「也就是說,咱們得乞討度日了?」湛無拘面無表情。
萬般慚愧的金主頭低低地無顏應聲。
他拉起她手,往小寺廟的偏門走進去:
「我向住持師父借了兩間房掛單,一時半刻是不必擔心食宿無著落啦,但總得合計合計日後的肚皮問題。咱們得弄個小營生來做做。」
「什麼?」姬向晚仍沉浸在世道險惡、人心不古的哀愁中,有氣無力地隨口問著。任他牽著手也不反抗……或許已不知不覺地習慣了?
湛無拘突然止住步子問道:
「小姬,你家中做何營生?」
「沒做什麼營生,收田租,請人管事。」
「那你爹就啥也不做、鎮日風花雪月?」他暗自歎氣,果真這妞兒出身於鄉紳之戶,也就是——什麼也不會的千金小姐。
姬向晚不悅地質問:
「家中有田產又哪兒錯了?我爹每日忙著做學問,可不是游手好閒之輩,何況排解佃農糾紛並不簡單呢!」
「是是是!了不起。」湛無拘安撫著,復又垂頭喪氣地拉她開步走。
「不要拉我的手!你明知道我是規矩的姑娘,你還……」
他轉頭打量她臉:
「對呀!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你的易容術真差。」說著,又更湊近了眼,差點抵住她鼻尖,令她嚇得後退。
「不必你多事!」
「咦!」他突然捧住她臉驚叫了聲。
嚇得她以為出了什麼事,一時動也不動。
「怎麼?」她悄聲問。為他少有的正經而怔忡。
湛無拘凝眉打量她良久。這是一張頗為美麗的面容哩,為何他以前竟然無所覺?還是看了美艷無雙的娘親太多年,早已使他對其他女色再無感應,於是一律當成包子饅頭般尋常?
「我以前總是把你看成饅頭哩。當然,偶爾沾了泥灰,我會湊合著想成芝麻包子……」
姬向晚拒絕跟隨他天馬行空兀自亂跑的思緒打轉,但一聽到包子什麼的,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極忍耐小心地控制住自己打人的慾望,她問:
「什麼芝麻饅頭的?」
「你們女孩兒的長相不都全像是白嫩嫩的饅頭?可是我剛才仔細打量你,才發現你長得很好看呢,已經不是尋常包子可以代表的了,你是個美人,不是饅頭。」
她該感到榮幸嗎?
「多謝盛讚。那,這又何干於我易容術的優劣?」
他慎重地搖頭:
「無干礙的,不論美醜,你都扮得很是失敗。」
她深吸口氣,繼續問:
「那麼,這又何干於我爹做啥營生?」她逐漸明白,若想弄清楚他亂無章序的詞彙與道理,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抓到方向一一問回去。她相信他的頭腦絕對與正常人有絕大的相異。
湛無拘開始覺得事態有點嚴重。
「我問你家中營生是要合計咱們一同合作賺銀子的可行性。而結論是:我在妄想。然後你易容失敗是第二件閒聊;你是美女則是第三件閒聊,兜不在一塊兒的。你看起來挺聰穎的,怎麼……」竟然有點……
「怎樣?」她美美的臉開始扭曲,封死了他不敢說出口的「笨」字。
「你似乎不常與人聊天?」他小心地問著。
聊天?多麼不莊重的字眼。她點頭:
「這是當然,多言必是非,萬事皆招惹。」十八年的生命中,以婦德為念,再加上無兄姊弟妹,當真生性多言,早也教寂寞孤獨的成長歲月給磨靜了。她的貼身丫鬟甚至比她更安靜少言。
湛無拘點頭: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不是說你不開口就不會有事。當你長年閉口如蚌,而在一朝遭受含冤莫辯的情況,只會喊「大人呀!冤枉呀!」是沒用的。所以人該學著利口巧辯,不害人卻得防人害我。」
「歪理!」
「歪理也是理。」
「都有你說的!我說不過,可不表示我理屈。」甩開他手,大步在迴廊間穿梭。最後發現她還不知道要在哪一間房掛單而尷尬地止住步子。背著他不肯面對。
湛無拘倒也不落阱下石地招惹她更多的羞惱,拉住她手,露齒而笑地將她帶下迴廊,遙遙指向北側的木屋。
「那兒離廚房近些,我爭取了好久才爭到的。」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皺眉。在一般人家中,廚房、茅房、浴間邊通常不會辟置臥房,要不也是留給下人去睡,想也知道地緣不佳,何以他會爭取得千辛萬苦?
「吃食方便不說,也好借他們膳房來烹煮些食物上街去賣。你……會煮食吧?」他飽懷希望地問。
「我會,但是這未免太……」他將別人的拖舍利用得太不知羞了吧?!
湛無拘打開木屋的門,裡頭分隔成兩間房,分裡間與外間,各自有張木板架成的床榻,便再無其它長物。
「放寬心,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咱們還要在揚州停留上許久,難不成當真厚著臉皮向住持討吃喝用度嗎?自食其力是很有良心的做法啦。」
她垂下雙肩,再無從辯駁起。想到自己已然身無分文就難過不已。
「真的做不得善事嗎?為什麼一片好心反遭利用呢?」
他推她進裡間,打開一扇窗讓陽光照進來。
「反過來想,也許你的一句銀子可以使他們溫飽數個月,而讓其它人免於受害,功德很大喔。」
她睨他一眼:
「你被騙時也能這麼豁達?」
他笑得好欠揍:
「通常都是我騙人比較多。你知道,天資有優劣之分,區別了誰是騙子、誰是呆子。」
※ ※ ※
「確定她在揚州?」
夕暮柳岸旁,一名風塵僕僕的男子無視奉上前的茶水,開口便問。
恭立在他身邊的六名男子肯定地點頭應道:
「表小姐確已進城,少主若想立即找去,屬下立刻備馬——」
男子沉吟了下,道:
「不急。丐幫的事,如何了?」諸多江湖事沾惹得揚州勢必得成為是非之地,讓他心底有無限擔憂。
「丐幫的揚州分舵教人給挑了,三十口人無一倖免。三日前,寒江派的五名幫眾疑似中了「欺雪毒」。」
「元教的毒?!苗疆的人也來揚州了,為何?」原本沉著的男子也禁不住動容以對。「他們已有二十年未涉及中原,更無聽聞被誰得罪,他們這次意欲為何?」
詭譎莫測的元教統治著苗疆,絕不容許外人干犯分毫,也不輕易勞師動眾地遠征他方。偏安於苗疆一帶,擅用毒。百年來未曾讓外人有探知一分的機會;曾經誇口欲前去一探以揚名江湖的人,從沒有回來過的。百年來皆如此,功夫不濟的,大半毀於苗疆險惡且瘴氣叢生的地形中;功夫好的,不見得找得到元教的所在地。有沒有人闖進去過,世人不知,倒是沒人回來過就是。久而久之,元教的神秘莫測,便成了令人又畏又敬又避而遠之的調兒,而現下,元教的毒出現在揚州,代表著什麼訊息?
「派人追查了嗎?」
「已經吩咐下去了。」
男子想起另一件事:
「那秋冰原可有進城?」
「四日前進城,但屬下無法追查到他的落腳處。」
「他意欲為何呢?」獨自沉吟,經月累積的憂心在眉間刻劃出一條筆直的紋路,使得他向來俊朗出色的面容偏向愁鬱。
「少主,屬下以為,揚州即將成是非之地,不該讓表小姐受到驚嚇,更甚者讓敵人知曉表小姐在此就大大危險了,若挾她以制肘我等,咱們便萬般施展不開了。」
「我明白。」男子歎了口氣:「給了她兩個月的時間,她的氣也該消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也知曉了世道的險惡了吧!」真是捨不得,但倘若鎖她於重樓中,想必會更糟吧。
小表妹呀!身為江湖人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不可不為,但願你這一趟出走,可以明白,進而體諒……心中暗自低語,跨上了下屬牽來的駿馬,領先馳行而去,馳向波濤暗湧的中心,江湖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