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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席絹

  每一家酒樓食肆忙著迎接這一波賺錢的好時機,莫不卯足了勁,增加人手、僻建房舍,然而仍不及客人擁入的速度。客棧被住了個十成十,許多租不到屋的,只好向佛寺掛單。

  有人的地方就有油水可撈,做營生的、做賊的、偷仔的、正經的、不正經的,全加入其中各憑本事。

  姬向晚三日前原本還在愁眉苦臉地數著所剩不多的銀兩,怕接下來無以為繼,然而今日那扁扁的荷包再也困擾不了她了。

  因為——被扒了。

  這慘事發生在早上。有兩名年約十歲左右的小孩,一身泥污地向她討包子吃,說是數日沒吃食了。她一時善心大發,不僅給了所有剛買的包子,還掏出荷包拿出五文錢給他們一雙苦命的小兄弟。哪知不過轉個身的瞬間,她袖內的荷包已不翼而飛;原本看來弱不禁風的兩兄弟也早不見蹤影。

  而湛無拘哪兒去了呢?他正在磨著一間小寺廟的住持讓他倆掛單,吃宿的費用由他每天幫忙炊煮、劈柴、挑水來抵。那時姬向晚覺得這行為太強人所難,又實在不想再露宿了,於是轉身走開,打算買兩人的早膳,一面躲躲羞,結果早膳沒買成,還一貧如洗地回來。

  「也就是說,咱們得乞討度日了?」湛無拘面無表情。

  萬般慚愧的金主頭低低地無顏應聲。

  他拉起她手,往小寺廟的偏門走進去:

  「我向住持師父借了兩間房掛單,一時半刻是不必擔心食宿無著落啦,但總得合計合計日後的肚皮問題。咱們得弄個小營生來做做。」

  「什麼?」姬向晚仍沉浸在世道險惡、人心不古的哀愁中,有氣無力地隨口問著。任他牽著手也不反抗……或許已不知不覺地習慣了?

  湛無拘突然止住步子問道:

  「小姬,你家中做何營生?」

  「沒做什麼營生,收田租,請人管事。」

  「那你爹就啥也不做、鎮日風花雪月?」他暗自歎氣,果真這妞兒出身於鄉紳之戶,也就是——什麼也不會的千金小姐。

  姬向晚不悅地質問:

  「家中有田產又哪兒錯了?我爹每日忙著做學問,可不是游手好閒之輩,何況排解佃農糾紛並不簡單呢!」

  「是是是!了不起。」湛無拘安撫著,復又垂頭喪氣地拉她開步走。

  「不要拉我的手!你明知道我是規矩的姑娘,你還……」

  他轉頭打量她臉:

  「對呀!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你的易容術真差。」說著,又更湊近了眼,差點抵住她鼻尖,令她嚇得後退。

  「不必你多事!」

  「咦!」他突然捧住她臉驚叫了聲。

  嚇得她以為出了什麼事,一時動也不動。

  「怎麼?」她悄聲問。為他少有的正經而怔忡。

  湛無拘凝眉打量她良久。這是一張頗為美麗的面容哩,為何他以前竟然無所覺?還是看了美艷無雙的娘親太多年,早已使他對其他女色再無感應,於是一律當成包子饅頭般尋常?

  「我以前總是把你看成饅頭哩。當然,偶爾沾了泥灰,我會湊合著想成芝麻包子……」

  姬向晚拒絕跟隨他天馬行空兀自亂跑的思緒打轉,但一聽到包子什麼的,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極忍耐小心地控制住自己打人的慾望,她問:

  「什麼芝麻饅頭的?」

  「你們女孩兒的長相不都全像是白嫩嫩的饅頭?可是我剛才仔細打量你,才發現你長得很好看呢,已經不是尋常包子可以代表的了,你是個美人,不是饅頭。」

  她該感到榮幸嗎?

  「多謝盛讚。那,這又何干於我易容術的優劣?」

  他慎重地搖頭:

  「無干礙的,不論美醜,你都扮得很是失敗。」

  她深吸口氣,繼續問:

  「那麼,這又何干於我爹做啥營生?」她逐漸明白,若想弄清楚他亂無章序的詞彙與道理,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抓到方向一一問回去。她相信他的頭腦絕對與正常人有絕大的相異。

  湛無拘開始覺得事態有點嚴重。

  「我問你家中營生是要合計咱們一同合作賺銀子的可行性。而結論是:我在妄想。然後你易容失敗是第二件閒聊;你是美女則是第三件閒聊,兜不在一塊兒的。你看起來挺聰穎的,怎麼……」竟然有點……

  「怎樣?」她美美的臉開始扭曲,封死了他不敢說出口的「笨」字。

  「你似乎不常與人聊天?」他小心地問著。

  聊天?多麼不莊重的字眼。她點頭:

  「這是當然,多言必是非,萬事皆招惹。」十八年的生命中,以婦德為念,再加上無兄姊弟妹,當真生性多言,早也教寂寞孤獨的成長歲月給磨靜了。她的貼身丫鬟甚至比她更安靜少言。

  湛無拘點頭: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不是說你不開口就不會有事。當你長年閉口如蚌,而在一朝遭受含冤莫辯的情況,只會喊「大人呀!冤枉呀!」是沒用的。所以人該學著利口巧辯,不害人卻得防人害我。」

  「歪理!」

  「歪理也是理。」

  「都有你說的!我說不過,可不表示我理屈。」甩開他手,大步在迴廊間穿梭。最後發現她還不知道要在哪一間房掛單而尷尬地止住步子。背著他不肯面對。

  湛無拘倒也不落阱下石地招惹她更多的羞惱,拉住她手,露齒而笑地將她帶下迴廊,遙遙指向北側的木屋。

  「那兒離廚房近些,我爭取了好久才爭到的。」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皺眉。在一般人家中,廚房、茅房、浴間邊通常不會辟置臥房,要不也是留給下人去睡,想也知道地緣不佳,何以他會爭取得千辛萬苦?

  「吃食方便不說,也好借他們膳房來烹煮些食物上街去賣。你……會煮食吧?」他飽懷希望地問。

  「我會,但是這未免太……」他將別人的拖舍利用得太不知羞了吧?!

  湛無拘打開木屋的門,裡頭分隔成兩間房,分裡間與外間,各自有張木板架成的床榻,便再無其它長物。

  「放寬心,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咱們還要在揚州停留上許久,難不成當真厚著臉皮向住持討吃喝用度嗎?自食其力是很有良心的做法啦。」

  她垂下雙肩,再無從辯駁起。想到自己已然身無分文就難過不已。

  「真的做不得善事嗎?為什麼一片好心反遭利用呢?」

  他推她進裡間,打開一扇窗讓陽光照進來。

  「反過來想,也許你的一句銀子可以使他們溫飽數個月,而讓其它人免於受害,功德很大喔。」

  她睨他一眼:

  「你被騙時也能這麼豁達?」

  他笑得好欠揍:

  「通常都是我騙人比較多。你知道,天資有優劣之分,區別了誰是騙子、誰是呆子。」

  ※  ※  ※

  「確定她在揚州?」

  夕暮柳岸旁,一名風塵僕僕的男子無視奉上前的茶水,開口便問。

  恭立在他身邊的六名男子肯定地點頭應道:

  「表小姐確已進城,少主若想立即找去,屬下立刻備馬——」

  男子沉吟了下,道:

  「不急。丐幫的事,如何了?」諸多江湖事沾惹得揚州勢必得成為是非之地,讓他心底有無限擔憂。

  「丐幫的揚州分舵教人給挑了,三十口人無一倖免。三日前,寒江派的五名幫眾疑似中了「欺雪毒」。」

  「元教的毒?!苗疆的人也來揚州了,為何?」原本沉著的男子也禁不住動容以對。「他們已有二十年未涉及中原,更無聽聞被誰得罪,他們這次意欲為何?」

  詭譎莫測的元教統治著苗疆,絕不容許外人干犯分毫,也不輕易勞師動眾地遠征他方。偏安於苗疆一帶,擅用毒。百年來未曾讓外人有探知一分的機會;曾經誇口欲前去一探以揚名江湖的人,從沒有回來過的。百年來皆如此,功夫不濟的,大半毀於苗疆險惡且瘴氣叢生的地形中;功夫好的,不見得找得到元教的所在地。有沒有人闖進去過,世人不知,倒是沒人回來過就是。久而久之,元教的神秘莫測,便成了令人又畏又敬又避而遠之的調兒,而現下,元教的毒出現在揚州,代表著什麼訊息?

  「派人追查了嗎?」

  「已經吩咐下去了。」

  男子想起另一件事:

  「那秋冰原可有進城?」

  「四日前進城,但屬下無法追查到他的落腳處。」

  「他意欲為何呢?」獨自沉吟,經月累積的憂心在眉間刻劃出一條筆直的紋路,使得他向來俊朗出色的面容偏向愁鬱。

  「少主,屬下以為,揚州即將成是非之地,不該讓表小姐受到驚嚇,更甚者讓敵人知曉表小姐在此就大大危險了,若挾她以制肘我等,咱們便萬般施展不開了。」

  「我明白。」男子歎了口氣:「給了她兩個月的時間,她的氣也該消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也知曉了世道的險惡了吧!」真是捨不得,但倘若鎖她於重樓中,想必會更糟吧。

  小表妹呀!身為江湖人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不可不為,但願你這一趟出走,可以明白,進而體諒……心中暗自低語,跨上了下屬牽來的駿馬,領先馳行而去,馳向波濤暗湧的中心,江湖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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