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沒人煮?」少年完全不理會臉上的辣疼與冰寒,現下純然以肚皮生計為天下至大之事。「老爹,咱們那個酷愛鑽廚房的妹子突然遠庖廚了嗎?」
咕嚕咕嚕……肚子內的饑蟲正哀鳴中,使得少年愈打愈氣弱,索性決定不再浪費力氣,免得更加餓得前胸貼後背。
天可憐見,他已經三天沒進食了。
中年男子見兒子一副頹喪的廢人樣,再慎重思索了下自己相同三日沒進食的肚皮,於是也收了手。
「湛藍趁我們練功之時跑下山去了,留書說她要去當一名威風凜凜的丫鬟,把主人玩弄於手掌心。這死丫頭,真是胡來。」中年男子名換湛桓,育有一子一女,分別為二十歲與十五歲,一輩子沒剔掉鬍子露出本來面目過,於是他的妻子只得發憤圖強生個一兒半子來揣摩丈夫可能會有的面貌。
與父親相同長著臥蠶眉、單眼皮的長子湛無拘,沒有選擇地被其它三名家人公認由湛桓的模子打造出來。每次湛桓在與夫人談情說愛時,都請夫人自行想像兒子的臉來面對他的大鬍子臉,可以想見他對自己的「真面目」有多麼自得了。
此刻這兩張雷同的臉相同的長吁短歎了起來。
「對呀,湛藍太胡來了,憑她那三腳貓的身手與腦袋,沒被支使得團團轉就老天保佑了,還想去捉弄人。」湛無拘歎氣。眉宇間儘是慈愛兄長的憂心——如果牙齒不是咬得那麼緊的話,說服力就十足了。
湛桓也跟著歎出一口氣: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好歹她也要做個百來斤臘肉、乾肉、硬餑餑放著才走呀,就只留著一張紙又不能吃,真是胡來。太不孝了,古人的話也不聽。」
「老爹,妹子真的連一頓飯也沒煮就走了?」也許他那古怪的妹子有煮,但是藏在某個地方等他們去找哩。湛無拘腦袋飛快地轉了起來,回憶以前小妹習慣性藏物品的地點……
「甭想了,她有煮,把剩下的麵粉全用完了,八成做成干餅當零嘴,一路吃下山了。能找的地方共一百八十一處,我全翻過了。」肚子好餓,湛桓雙手大張往後仰倒,平躺雪地中,再也無力擠出半個字來陪兒子哀號。
「那娘呢?還在閉關嗎?」突然想起母親,湛無拘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對。」湛桓面無表情地回答,不過喉結倒是上下滑動了幾下。
「如果她知道妹子跑了,會說怎樣?」
「換她煮……」面皮微微顫抖,不禁回想到五年前水深火熱的生活……
五毒大補湯、彩蠍炒肉、燉蛇湯、蠱燴飯……正宗苗疆「元教」食之精華;連皇帝也嘗不到的「美」食,湛家夫人的拿手好菜。若不是五年前教女兒強行騙走了掌廚大權,讓他們過了五年正常生活,想必至今他們仍是過著上吐下瀉的淒慘生活……
父子倆的臉色各自青白交錯了數回,大鬍子湛桓飛快跳起身,一邊點住兒子的穴道一邊道: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老子我下山找湛藍去,你留下來通報你娘一聲。」
湛無拘不是沒料到父親會耍的卑劣手段,因為他也正想這麼做:不愧是父子,差別就在功力深淺了。就見哇哇大叫的湛無拘以偷襲未成的金雞獨立形被定住。
「喂喂!老頭,你有沒有父子情呀?虎毒不食子,你別走哇,別走走走……」
尖嘯的吼叫愈揚愈高,並且震動了對面山峰的雪再一次崩潰,但絕情而去的黑影卻沒再施捨一詞憐惜的回眸。就見幾個提縱步之後,湛桓抄近路,由懸崖筆直跳下,一路踏著不斷崩落的雪塊借力,漸次縱入谷底;而湛無拘的嘶吼則轉為自憐的哀歎……
老天保佑,拜託在他衝開穴道之前,娘親千萬別出關,他真的真的消受不起百毒全席的伺候,即使他是她所生,而她始終認定「百毒膳」是絕頂美食。什麼每餐吃一蠱,可解天下毒,長年吃百毒,長壽天也妒——想來就渾身發冷!不行,快點衝開穴道,他還想留一條命來活未來五十年幸福快樂的每一天。
死老頭,連點了他三個大穴。此仇不報非君子!如果他有幸可逃過娘親的「毒手」,一定會好生回報回報他老人家的盛情的。
「哈——哈啾!」
※ ※ ※
湛無拘看著那兩個人很久了。
倒不是說他們的尊容長得有多麼國色天香、英俊瀟灑的,而是依他們的行止判定,早晚會生出一些事端。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契機,為了他餓了兩天的肚皮著想,愛好和平如他,也得誠心祈求上天讓這兩個痞子鬧事成功。
一路躲躲藏藏地由川境潛逃,吃兩頓餓三頓的,才猛然發現銀子果真好用;早知道就抓一把下山,也不會為了怕累贅而什麼也不帶。
當然,他也不會笨到以為吃東西不必給銀子,但他都有因應之策。比如說:隨便獵張熊皮虎皮去賣、砍幾捆木柴賣商家的,總不至於餓死吧?再不濟,抓抓飛禽走獸來飽餐一頓又有何難?
唯一的失誤是,他忘了現在是冬天。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全躲起來呼呼大睡,剩他一個呆子在積滿雪的山林中餓得奄奄一息。
好不容易拖了幾捆柴下山,結果只換到五文錢,買了個包子果腹仍不足。還是店家看他可憐又送了四個包子,他才算吃了下山以來最滿足的一頓。
然後接下來半個月,想找個零工做,又因為正值大年節,沒欠工,大伙正怠著歇息,再快也要等十五元宵過了才會開工。
時運不濟會帶來什麼人生啟示?湛無拘的肚皮會告訴你:衣食足而後知榮辱。
現下,他滿腦子只想著食物漫天飛舞的美景。
呵,呵呵,呵呵呵……蘇……咦,口涎怎麼流出來了?快點擦一擦,免得壞了他英俊瀟灑的皮相。
今日是「人七日」,也就大年初七。以道家的說法是天地之初,先生雞,次狗,再者豬、羊、牛、馬,然後生人。人排第七,以人為尊,於是也就有了人七日的慶典。
大年初七又是火神壽辰,於是除了白日的慶典外,此刻黃昏暮色起,又準備出放花炮的節目,大街小巷好不熱鬧。
那兩名一臉猥瑣樣的男子不出所料已開始生事了。
「喂!小子,你撞到大爺我了!」渾濁的含痰聲,嘶嘶地刮滑出語句。教人聽了好生難過。
就見兩人正在市集的一角堵住了一名瘦小的男孩。一個上好的目標——獨自一人、拿著包袱、衣飾不俗的外地人。即使將他洗劫得連根寒毛都沒得剩,也不怕有人會代他出頭討公道。
受教!受教!湛無拘暗自點頭,人家可以當地頭蛇自是有一番道理的。
「我……我沒撞到你們,是你們硬說有的……」刻意低沉的聲音有著驚慌,似乎明白了對方的來意看來是無法輕易善了。
「你說什麼?想不認帳?」另一個男子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你要是沒給大爺我一個交代,你今兒個是走不出這條胡同了。」聲稱被撞到的男子用力一推少年,不僅將少年推撞到一攤雜貨擔子,更隨手抓住少年用以護身的木棍往後一丟——
喝!哪來的暗器!
湛無拘原本被栗糕攤子收攝去的三魂七魄,在暗器襲來的千釣一髮之間歸位,因此沒讓木棍敲中他俊挺無雙的鼻樑。否則那還得了,全太湖城的姑娘將會因為一位絕世俊男被毀容而哭來開春第一場水患,可不就造孽了嗎?
打人就打人嘛,幹嘛連累無辜善良的路人甲?湛無拘覺得自己有十足十的正大光明理由上前去多管閒事。於是閒閒地走過去。
可也巧,那小少年在被扯住衣衫之餘,使了一招金蟬脫殼之計,奔竄過地痞的腋下,撲向他這方而來。沒頭沒腦地撞入湛無拘懷中。徒今地痞甲手上拎著一件外袍發楞。
軟軟的……香香的……有耳洞!
視力所及,正好面對著一隻形狀姣美的耳朵。原來不是小少年,而是位小少女哩。既然是溫香軟玉,他也就沒費事地推開,反正她必定自己會跳開嘛,他得省點力氣來耐餓。
「呀!抱歉,借個光。」驚惶的聲音已佯裝不了低沉,道完歉又要找空隙逃命而去。
「喲呼,我可以幫你。」湛無拘涼涼地建議著,以散步的輕盈比肩跟著沒命逃亡的小少女,渾然沒有被後方漸漸拉近的惡煞所驚嚇,一副有商有量的優閒狀。
可惜逃亡者與緊追者都忙著沒命地跑,吸呼都沒空了,哪會理他?
湛無拘也不氣餒,看了眼後面,好心地報告著現況:
「地痞甲、乙已拉近距離於四丈、三丈、二丈……喂!我看你還是別跑了,留點力氣與人家商量一下嘛。」
「你……你……喝……喝……」少女氣急敗壞地想罵人,卻無力吐出更多的字句,喘氣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