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露,別人給的意見再多,那都是別人的論斷,妳的抉擇,必須妳自己裁定,媽只能告訴妳──認清自己,認清對方,當那個無怨無悔的決定出現的時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那個無怨無悔的答案,又是在何處躲藏呢?約露心想。也許是要把腦子絞盡,把心腸剖開,把秋水望穿,把雙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於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 紙簡陋的地圖,於是在入秋的黃昏,憑圖去穿過關渡枯黃的草澤,尋找那座偏僻的岸邊小屋。約露小心繞過濕地裡成叢的蘆葦,一 雙麂黃短鞋全被泥濘弄污了。或許她對惟剛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謎,可是她的心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清晰明淨的了。
***如果約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對惟剛的感情,惟剛卻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深愛她了。河口漲潮了,水鴨在遠處的江波上浮沉,惟剛眼前的一 處沙洲,卻有一 只翠鳥棲在茳茳鹹草上,一 瞬不瞬地注視水面,準備捕魚──那種專注,那種忘我,便像約露對他。從一 開始,約露就像睹了咒一 樣的在懲罰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沒有別人只有他,就連惟則也奪去不了她的心!從來,從來沒人對他這麼在乎!這麼專注!只有她,她整顆心像植入了他體內,她整個人是與他膠著在一 起的,她是他的。
約露讓他神經戰慄,讓他心魂震盪,他因為歉疚而憐惜她。因為她對姊姊的忠誠,對他的敢恨而激賞她,更因為她之屬於他而愛她。他從小一 身伶仃,從未擁有過什麼,而約露,約露是他唯一 曾經的擁有。
而不管是擁有與否,這一 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莖上的翠鳥,陡然撲向水面,宛如一 首飛行的詩,啄了食倏忽飛去。惟剛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雙手插入褲袋。他穿著卡其布長褲、白背心,外罩一 件欖橄綠大襯衫,在秋色中臨風飄然──那形影卻是孤獨的。
約露看了一 陣酸楚,輕悄悄走向前去。築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響。佇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 過身來。
目光交接的那一 刻,兩人都明顯地凜然一 震。
「約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臉龐一 樣,憔損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這個男人!約露立在那兒,激動得抖瑟。
惟剛緩緩向她走來。「妳怎麼來了?妳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變得覆水難收,恨他對她竟有那種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無法好好過一 天日子,倘若沒有了他……「我是來找你算帳的,方惟剛,」約露凜若冰霜對他說:「你究竟要騷擾我母親到什麼時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帶她去吃燒臘,慫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幾時還大老遠載她跑去逛故宮!你到底是什麼居心?你企圖要大小通吃嗎?這真的太過分了!你這樣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別人了嗎?」「約露!」惟剛喊道。
她撲進他懷裡,一 把勾下他的頸子,她的淚和吻氾濫他滿臉。她在夢中透骨相思的惟剛,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 頭濃髮,彷彿今天都要一 一吻夠、摸過、愛夠!惟剛雙手環住約露的腰身,一 邊吮吻她的皓頸,一 邊呢喃,「妳是來復仇的,妳是來折磨我的嗎?妳永遠也不放過我嗎?」
「我是,我是,我是,」約露含住他溫熱柔軟的雙唇,回 道:「如果你不用你這一 輩子、這一 條命來愛我,我永遠也不放過你!」
海口來的東北季風,蕭蕭颯颯穿過紅樹林,和兩人灼熱的激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流。惟剛抱起約露,走過木板道,踢開木屋的小門。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 面溫柔的簾幕,籠住沼澤區。小屋裡幽暗不見光影,約露被放到一 張只鋪了一 層薄墊的硬床上,她卻什麼也不在乎,她體內有火在燒,她的肌膚起著一 陣一 陣麻麻蕩蕩的感覺。她聽見惟剛把門關上,他走回 來,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臉,她的臉早滾燙得像只剛煮熟的蛋,但他的一 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溫泉。
約露不知道自己一 身衣靴是怎麼卸下的,只知道惟剛那火熱結實的軀體滾到她身上時,她就像糖霜溶入熱茶的在他懷裡整個化掉。
他們掙扎在一 起,極小極小的床上,這掙扎更顯得瘋狂銷魂。床腳在響,她迎向他,他進得很深,兇猛地、飢餓地溶入她體內,直到靈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 起飛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剛抱著她翻過身,約露趴在他胸前,鬢雲散在他身上。兩人相貼的胸脯仍在躍動、仍在廝摩,綢繆出一 縷縷的肌膩汗香。
兩人耽溺在這甜蜜的靜默裡,許久沒有言語。到末了,惟剛才低聲開言道:「妳不恨我了嗎,約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氣道:「我怎麼能不恨?八 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現在連我也一 並害了!」
「既然如此,妳為什麼還來找我?」他抓著她的手膀問。
約露哀婉地一 歎,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窩,認命了似的說:「因為我更愛你──我真不明白,這份感情這麼強烈!它就像撐竿跳一 樣的越過了一 切,把那些恨意、恐懼和懷疑,都拋在後面,突然間,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愛──或是不愛。」「那麼妳愛或是不愛?」惟剛扶住她兩肩,像舉啞鈴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內一 片黝黑,但約露知道他的視線對準了她。
「我剛剛說過了。」她嗔道。
「我還要再聽一 次。」他堅持。
「我愛!──我愛你入骨了!」約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著她,穩穩不動。
「可是,約露,妳又為什麼愛我?我什麼地方值得妳愛?」
「因為,」她的嗓調變得無比溫柔。「你在面對過錯的時候,一 片誠實,一 片真摯,而且充滿勇氣;因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為,讓我覺得你是一位君子,一 條好漢!」惟剛的膀子一 松,約露重回 他溫厚的懷抱。他擁著她良久良久,下顎摩挲她的頭髮。「那麼妳不再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妳原諒我,而且真正接納我了?」「我接納你,我愛你──是與非,對與錯,好與壞──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約露!」惟剛動容喊道:「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個一 窮二 白的人。」「嗯,」約露輕輕吟哦,舒適地依偎他。「這個我不擔心,我相信我們一起努力,一 定能脫離一 窮二 白的狀況,如果真的不行,我們就過一 窮二 白的日子。」「哦,老天爺,現在誰想把妳搶走,我就把誰毀了!」惟剛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擁住他,像失去的寶貝抱回 胸前,永遠也不要再放。甜極了的譴綣,直甜進了夢裡。她在喘息後,悠然困去了。
然後聽見惟剛那動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響。
「約露,」他喚著她。「該起來了,這樣睡會著涼。」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 盞燈扭亮,小屋裡一 片迷黃。惟剛套上長褲,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細為約露穿上。約露有幾分恍惚,幾分嬌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這才四 下張望一 眼。「這是什麼地方?」她好奇問道。
「賞鳥小屋──我一 個賞鳥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這兒?」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圍的空屋借我落腳,」惟剛說,穿上白背心。「不過大半時候我都耗在這裡。」
「在這裡做什麼?」約露追問。
「在這裡看著雙雙對對的花嘴鴨,」惟剛嚴肅地回 答:「殫精竭慮想著如何把妳弄到手。」「而我居然自動前來投懷送抱?」約露睜大一 雙波光瀲灩的雙眸,問得不可置信。「妳並沒有虧本呀!」惟剛縱聲大笑,攬臂把她摟了過來,熄燈往外走。「走吧,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餓壞了!」
他是真的餓!在竹圍的小街口,約露咋舌看惟剛虎嚥下一 盤炒麵,兩碟蚵仔煎,四 碗大腸麵線,外加滿滿一 盤子熏魚和滷味。兩人回 到惟剛借住的那棟電梯大廈,約露還在嘲笑他的超級胃口,卻見一 名老漢從門廳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們走來。「惟剛,你總算回 來了,」羅庸滿面焦慮道:「快跟我走。」
見他的形容,惟剛蹙眉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父親在醫院等著見你。」
***白宗文博士,國內腦神經科權威,出身醫生世家,祖父輩在日據時代已是府城名醫。他行醫二 十 七 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 十 多年來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對病家的悲慟哀淒,早便不再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