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這名高大的年輕人,不知怎地卻觸動了他頑石一 般的心。
加護病房外,他沉聲為年輕人講解方紹東的病情,年輕人貌似冷靜,一 雙眼睛卻像通了高壓電流般激顫,他呼吸急促得必須開合著嘴巴才能喘息。看出來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醫師卻沒見過有人自製得這麼艱辛,這麼痛苦的。
「他是我父親。」每幾分鐘,他便如此喃喃自語。他的表情非常複雜古怪,他讓白醫師想到多年前,一 名車禍失憶的小病人重回 父母懷抱那副茫然可憐的模樣。他陪他進了加護病房,他一 見病床上週身儀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 震,瑟瑟作抖起來,連白醫師都掛心了,他拍拍年輕人寬峻的肩膀,悄聲探詢,「你還好吧?」「他是我父親……」惟剛口裡依然叼著這一 句。他任由護士小姐為他披上隔離衣,然後一 步一 顫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親……」
白醫師不明白為什麼這句話聽得他這麼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 道長廊,惟則悶頭坐在長椅的一 端,也是喃喃自語,他卻說的是,「他不是我父親 ......」
約露立在一 旁,絞著雙手,無助地看看惟則,又看看那一 頭的加護病房,全然不知如何來安慰這對堂兄弟!羅庸說的只是故事罷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這種─這種慘絕人寰的事!
惟剛和惟則堂兄弟倆是幼時被對調過來的,惟剛才是紹東和秋瑚的親生兒子,惟則不是──惟則的父親是已逝的紹午,他與紹東其實是叔侄,不是父子……這種錯綜的關懷,比遊樂場上的地球儀更令人昏狂,可憐的羅庸囁囁嚅嚅才話到一 半,便幾乎要被惟剛勒得斷氣。「瞞我到現在──連你也是!」他暴跳著吼叫,時而又出現極端悲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醫院,我不去看他──他拋棄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換了別人!」
羅庸按住他的胳膀,彷彿在控制一 個暴躁的孩子。
「惟剛,大夫說他只有三 成存活的機會了。」
惟剛瞬時面色如土,僵在那兒。約露看得心都擰絞了起來,她立刻挪過去,把他攔腰擁住。她覺得他的身軀隔著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卻滾下兩行熱淚,雙手砍向空中,放聲嘶吼,「這不公平!」
他堂兄惟則也好不到哪裡去。嘴角松退著,雙肩也頹垂著,再也不見原先那副倜儻的神采。約露不忍心,在他身邊坐下來,安慰話還沒出口,便聽他兀目咕噥,「哪裡知道是腦瘤在作怪,我不追著他問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話──我不是他兒子!他激動,我更激動,我要他把話說清楚,他卻一 個倒頭就從樓梯栽下來。醫師說腦瘤破裂,推進手術房七 小時,下午一 有意識就喊惟剛的名字。」
「惟剛進去看他了。」約露輕聲道。
惟則抬頭看約露,目光如從遠處收回 ,直落在她臉上。
「妳和他在一 起了?」他突然這麼問。
「是的,」約露頓了頓,然後一 正色,簡單地回 道:「我愛他。」
「可是──」惟則雙肩一 聳,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約露半晌,末了卻發出空洞的笑聲。「這下,惟剛倒成了最後的贏家,老子是他的,妳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歎,又像諷刺,搖頭道:「倒不知他現在會不會慶幸當年沒追上以霏?」
「沒追上以霏?」
惟則側頭盯住約露,探測似的眼神。「妳不會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惟則那表情讓約露異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斷閃爍,他在盤算,也在掙扎,如果還能扳回 約露的心,他會說謊。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女人的一 片情是盡罄在惟剛身上了。「他真的還沒對妳說,」他慨歎,說話口氣卻幾乎帶著恨意。「我還以為只要妳不知道,我就能多幾分勝算,我就能得到妳,但是妳和以霏是這樣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 塊軟糖,入口即化,惟剛帶她回 策軒的第一 天,我就讓她愛上了我──」約露一 下把他的手拉住,這是她頭一 回 主動觸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勁道大得驚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緊,箝子一 般凌厲。
她細著嗓子問:「你說什麼,惟則?以霏愛上你?」
「沒錯,以霏愛上我!愛得死心塌地,愛得我毛骨悚然,她讓我覺得愛情遊戲一 點也不好玩──」
「你是那場愛情遊戲的男主角?」約露仍舊細細地、小小聲地問:「以霏日記上寫的人是你?她愛的人是你?她肚裡那孩子的父親是你?」
那陣哆嗦從惟則的肩膀蔓延開來,他開始全身戰慄,他甩脫約露的手,抱頭俯下身去,嘎啞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剛?」約露喃喃問道,但是並沒有聆聽惟則回 答的意味。她緩緩站起來,朝白色長廊那頭的加護病房走去。她知道她進不去,她只想盡可能,盡可能地和惟剛靠近。***這房間什麼都是白色,四 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剛彷彿招架不住這片決絕的白似的,不斷眨睫,眼眶還是通紅了。這段半間教室長的距離,他像走了一 輩子……走到病床邊。
老人更白,裹著頭套的白臉,透著晦暗、蒼灰和死氣。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 次拋棄我了!惟剛感到一 股狂怒從生命的深處暴洩出來,他想旋身走掉,雙膝竟然一 軟,在床邊跪倒下來。
老人像應了感知般的顫顫睜開眼,眼神卻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見都不具意義。現在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惟剛的雙肩開始抽搐,一 陣陣的號咷在他的胸腔裡歇斯底里地翻騰,像要破胸而出。
「惟剛 ...孩子 ...」紹東卻嘶啞地出了聲﹗「叔──」喚了一 聲,惟剛卻又噎住,然後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 十 年來,他孺之慕之的一 聲稱謂,竟是在哭聲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別相認。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無人道的事嗎?「我和你媽……對不起你,原……原諒爸媽,這……是為了報恩,」紹東斷斷續續的說,他像用盡了最後的力量,顫抖抖地伸出手,撫住惟剛那張與他酷似的、溫熱而佈滿淚水的面龐。「我一 直是……把你擱在心上的。」
惟剛在父親那只瘦稜稜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緊緊按在腮邊。他那彷彿從童年時代迸出來的熱淚,滾滾落過父子交握的雙掌。
惟剛吾兒:你我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三 十 年來,見你自髫齡日漸成長勃發,卻始終形單影隻,伶仃景況,為父看在眼裡,肝腸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親,一 介弱女,待你之偏頗,不過凡人之心腸,此亦正是為父的苦處。子侄對調,如割心頭之肉,豈予所甘所忍,然長兄如父,父恩浩蕩,兄嫂遺孤,不忍棄之……***一 個月後。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楓葉荻花的深處,起了一 座嶄新的墓園。他戴著墨鏡,頎長的身段,穿一 襲墨黑西服,肅穆得就像墓道兩旁的松柏。
他把兩手插在褲袋,佇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沒有人敢趨前去驚動他。
事實上,參加葬禮的來賓亦多驅車走了,墓園裡所剩,只是幾名見飛的員工,正忙著善後。瓷青色的天空,偶劃過烏鴉淒厲的叫聲,但是,惟剛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淒厲和怨尤的情感了。
紹東在病床上和惟剛相認之後,便陷入昏迷,不到一 周即溘然長逝。他的遺囑裡,夾帶了一 封給惟剛的書簡,三 千字的長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紹東的墓前,惟剛也能一 字不漏的默頌出來。
是的,他是紹東的親生兒子,父子倆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倆都負著沉重情義包袱,唯恐虧心,唯恐負人。所以,紹東忍將親兒換兄子,三 十 年含悲不肯相認,而他的寵溺惟則,是待人以寬,苛待惟剛,是律己以嚴……而秋瑚,這個曾因惟剛喊她一 聲「媽」而責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將如何呢?
惟剛浩歎。撇下這些狹隘、偏執和執著,他見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劃下一道道人的運程。他不再對父母有怨懟,卻決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狹之路,就像他不再像從前一 樣,恩義負擔太重,不知選擇,一 味退讓,險險讓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約露。
惟剛抬起頭,石板道那一 頭,站在一 叢黃菊旁邊,約露是一 襲黑白千鳥格套裝,正和惟則談話。惟則又恢復他瀟灑隨興的衣扮了,寬鬆的黑絲料衣褲,襟上藏青色的領巾,隨風飄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