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公司上下嘩然。在編輯部,即使是男員工,都掛著紅眼眶。但他看不到眾人棲皇的淚光。
***他走了。約露的心成了一 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從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沒有一 絲的顏色……***他走了。老人鎮日坐在庭前的風中,不畏冷冽,或是壓根沒有感覺。那幾天,天空偏是異常的碧藍,把老人的臉孔托得益發是槁木死灰,一 頭白髮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總像在想著很遠很遠的從前……「老爺子,老爺子,用飯了。」羅庸在門邊喊得苦口婆心。
這已經第三 回了,老人依舊紋風未動。
惟則向羅庸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向老人的座椅。剛拆線的額角仍有著嫩嫩的線紋,但他卻特別顯得神清氣爽,或許是令所有人傷心的事,對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 屋子吃午飯吧,嘗嘗羅庸的韭黃炒鱔。」
「我沒有胃口……」
「爸,」惟則扶著椅側半蹲下來,帶一 絲愉悅口氣的柔聲道:「公司裡的情況井井有條,不受惟剛離開的影響,您儘管故心好了,何況還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 樣了,再也不一 樣了……」
紹東這樣的反應,使得惟則頓時驚疑起來。不僅僅紹東從不曾表現得這麼脆弱,更因為他的表情話意,都是一 反尋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氣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勁在學習公司的事,你不會是對自己的兒子沒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兒子。」
「爸!您在說什麼?」惟則聞言大驚。
「你不是我兒子,」紹東的聲音低靡,竟有種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剛才是─惟剛才是我的親生兒子。」
三 十 年前,那娃兒聲嘶力竭的啼哭聲,又傳入紹東耳中了。秋瑚不是壞女人,不過是心眼偏了點。臨盆三 日便抱了一 對酷似雙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兒回 了家。兄嫂驟逝,印刷廠是紹東一 人獨撐,事業剛起步,沒有餘裕給秋瑚找幫手,兩個新生兒也是她一 個女人家獨立哺養。她,總是偏愛自己的親兒,那個大的,不是她懷胎生下的,說什麼也慇勤不了。可是紹東又怎麼忍見大哥的遺孤,被棄於一 旁?兄弟倆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長大,車禍中救他脫險,己身喪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過於此嗎?
紹東深諳妻室的性情,惟則一 日為紹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溫柔慈愛,一 晚,紹東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搖籃裡兩名男嬰連同衣飾對調過來。
惟則成了紹東與秋瑚之子的那一 日,惟剛成了伶仃的孤兒──他與雙親的緣分,只有短短七 天。
三 十 年,紹東鐵著心,把牙關咬出血來,瞞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摟在胸口,百般疼愛的孩子,與她根本沒有血緣,她真正的親兒卻給她始終冷落在一 邊。她給自己的自私和狹隘做了最殘酷的懲罰。而紹東只知萬不能、萬不能負了大哥的恩義……三 十 年前,他失去親生兒子。三 十 年後,他再一 次失去親生兒子。
***約露對鏡愕然──鏡裡一 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 雙玲瓏洞大的雙眸。誰說她和以霏是兩個模樣的長相?眼前這張臉不正是活脫脫以霏的胚子?
窮愁無聊的週日閒午,母親把一 盅熱熱的桂圓粥端進房裡,百般哄約露吃了。她赫然發現到,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母親在打理一 切,回 過頭來照顧她了?她汗顏地步出房間,見母親倚坐在籐椅上,正就一 匹米白的麻布,縫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結,看來是在制一 面小簾子。
「我不知道妳又開始做這些了,媽。」約露慢慢在母親身邊坐下,把桌上一 只裝了各色飾結的籐籃拿過來端詳。
「閒來無事嘛,」母親笑道,挨過來從籃中挑走一 只8字結。「惟剛送的這把線,顏色鮮亮,又不札眼。」
惟剛。約露的心又刺痛了一 下。她望著籐籃,咽喉一 梗,雙眼變得模糊。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則淚珠兒便要一 顆顆墜落下來。
也不知什麼時候,她手上的籐籃被拿開,肩頭被摟過去,她索性投入母親懷裡哭了起來。哭了半天,約露才漸漸收住聲音,母親去擰了條手巾過來,扳起她的下頷,把她臉上的淚痕擦乾淨,端詳她片刻,然後說道:「妳小時候,不管碰到什麼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訴苦,從來也不哭,現在卻只管哭,一 句話也沒有。」
「他……惟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公司每個人……都難過。」約露抽抽嗒嗒地說。
「我知道,」母親一 歎。「他來向我辭行過。」
「什麼?」約露猛一 揚頭。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 會兒,這孩子──」母親卻突然改口,「告訴媽,妳愛著他,是嗎?」
母親這麼一 問,約露慚愧又心碎,眼淚再度迸了出來,失聲喊道:「我不該愛他,因為──因為──」
「因為以霏?」
「媽!妳──妳知道?」她抬起淚眼,驚異地看著母親。
當年,為了不讓父母更加悲慟,約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記和相片,惟剛的事,她也絕口未提。一 直以為母親渾然不知,但此刻母親卻發出深沉的喟歎,幽然說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麼──那妳不怪他?當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 起,以霏是為了他死的!」約露啞著聲激動地說。
「以霏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還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親以極端悲憐的口吻道:「以霏太執拗,傲性又重,事事鑽牛角尖,自己走上無法開脫的路子。」「以霏是鑽牛角尖,惟剛卻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無路,難道他沒有半點責任,半點罪過?」約露喊道。
「妳看不出惟剛的悔意有多深嗎?我們對他追究,是怎麼也比不上他對自己的譴責─一 個人受良心苛責了八 年,那也夠了。」
是的,她見過的,那回 在電梯裡,惟剛眸心那痛楚的鋒芒,刀刃一 樣地割人心,不也折損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這樣輕易地拋下嗎?
「可是爸爸呢?」約露惘然地問:「如果不是以霏發生這種不幸,爸爸也不至於傷心過度而死呀!」
母親露出無限的哀情,卻只是輕輕的搖頭。
「我和妳爸爸從小一 塊兒長大,他那種極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 清二 楚,老實說,他以這種方式走完人生,也實在不是意外。」
「媽,難道,難道妳就這樣把一 切放下?妳疼以霏,妳愛爸爸,我們一 家人本可以快快樂樂生活下去,但是這一 場悲劇毀了一 切,想想這八 年我們是怎麼過的?」約露手一 揮,環顧四 周。「看看這地方,沒有一 點陽光,沒有一 點歡笑─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幸福人生的!」「約露,」月凌執起女兒冰涼的手。「媽媽痛苦過,也絕望過,泰半的日子,卻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過的。悲劇落在我們頭上,悲劇帶走了我們的家人,妳知道嗎?悲劇也會把我們剩下來的人生一 並奪走!」
約露帶著淚眼,似懂非懂的瞧著母親。
「以霏是我的寶貝,妳爸爸也一 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們跟著悲劇走了,我們還在,我們卻不能跟著悲劇斷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 條河,不能停,也不能幹涸,不論是平坦或崎嶇,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義。」
在約露眼中,母親的神情是那般安詳慈婉,她的眉心或籠著一 縷縷淡淡的悲傷,但昔日裡的淒苦之色,卻已全然不見。
「媽!」約露不禁投向母親,去貼燙慈懷的溫馨。
月凌擁住女兒,雙眼隱閃著淚光。人生像廊下那鐵鑄風鈴,沉寂許久之後,又在風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來。哦,是的,夫婿與愛女是她一 生永難忘懷,但是即使已為人妻、為人母,還是要歷練多年的掙扎和苦思,才又成長,活出自己。
「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 直痛恨惟剛,」約露離開母親的懷抱,悄聲說出。「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武裝,我──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控制不了對他的感情,可是卻沒辦法把他傷害以霏的事放過一 邊。我覺得對不起姊姊,也無法原諒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運,為什麼命運這樣作弄我,給我安排這樣的人生!」
月凌替約露整了一 下凌亂的鬢髮,扶著她俊巧的雙肩說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她執著,而妳懂變通,妳有彈性;她總一 直線的走,而妳卻能找出許多通路。命運不是天生注定的,命運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運。妳姊姊、妳爸爸一 生被性格牽引著走,執拗不變,那才叫注定。」「媽,」約露揪著母親的手,無助望著她。「那麼我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 切──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鋼索,無論進退,都是死路一 條,我好痛苦!媽,告訴我,到底我該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