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幾個星期在編輯部地上撿到這個,查問過同仁,也張貼過告示,都沒人認頒。當時不覺得事情有什麼蹊蹺,最近編輯部有這失稿的事件,我懷疑兩者有點關連……」***約露赫然發現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沒有光的地方,而是還有那麼一 點光的地方─就像這道長廊,影影綽綽,尤其黑暗得漫長,全因廊道那盞黃殷殷的壁燈,微小地亮著,詭譎地亮著……那盞小壁燈,還讓她看不見盡頭的套房縫下,有沒有光線透出──惟剛人是不是在裡面?
他應該在裡面,她要他在裡面。她必須見到他!
她緊急地跳下公車,瘋狂跑回 見飛大樓,惟剛的吉普車還停在廣場的水泉邊,編輯部卻已經一 片黑了。他既不在辦公室,那麼一 定是上了這十 樓的套房。
她跟著上了十 樓。
拜託,讓我見到他,我有話要對他說!──約露在心裡喊著,步履顫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產生一 種迷惘的感覺,分不清楚時間……「時間是半個月前一 個週六 的晚上,大約九 點鐘左右,我上來巡查,看見編輯部裡頭亮著小燈,我以為有人加班……」壁上那盞燈吸引著約露,她一 步步趨近。肩後的辮子在奔跑時就散了,一頭長髮恣放地披灑在身後。
「我從走廊另一 頭巡迴 來時,遠遠見到一 個女人的影子,甩著長髮,匆匆忙忙離開編輯部,搭電梯下樓,辦公室燈也沒關,我在門口撿到這只耳環……」
***約露來到套房門口,伸手想要扣門,忽覺一 股熱氣襲向後頸,她心一 驚,霍然回 過身子,一 片寬闊的胸膛把她堵在門上,一 雙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雙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夢裡,她也認得的眼睛!
「惟剛!」她喘促地喊了聲,啟著唇,張著眼看他。分不清胸口裡混沌的百味,是驚悸,是興奮,是甜蜜,還是酸楚。
他一 手撐在門上,一 手插在褲袋,低頭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卻又為什麼那麼陰鬱?半晌他才開口,「妳經常下班後還在公司裡閒逛嗎?」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著約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鳴。
「沒有。」她悄聲回 道。
「半個月前週六 的晚上,妳是不是也像這樣的在公司裡走動?」
「半個月前的週六 晚上……」她訥訥道,突地想了起來。
「媽的主治大夫從美國回 來,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剛緩緩打直身子,把撐在門上的手收了回 來,也插入褲袋。他仍舊凝睇她,仍舊眼神鬱鬱。他的面龐在光線的刻劃下立體分明,亮的這邊森嚴,暗的那邊神秘。「妳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我來找你。」她貼在門上蠕動了一 下。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裹?」
「我搭公車回 家,走到民權那個路口,在窗口看見你開著吉普車──」她話到一 半,登時打住,因惟剛忽然伸手,並著兩指撫觸她的面頰,逡巡著,拭了眉梢,又拭額角。他蹙眉輕問:「為什麼滿頭大汗的?」
「我──」約露嚥了咽。「我是跑了來的。」
「進來。」惟剛立刻開了房門,把約露拖入內。冷氣一 開,涼意即來。他把枯葉色夾克扔到椅上,進浴室取了條藍毛巾,回 到約露面前,欲為她拭汗。
約露赧然,左右閃避著那條毛巾。
「站好。」那一 聲喝令卻是溫柔的。他把約露拉攏過來,細細為她拭去額眉上的汗意。他俯下頭,撩起她的長髮,拂拭她的頸後,如拭一 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靈巧仔細。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頸子固然皓白秀致,卻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熱騰騰,她有萬種的風情,萬種的生氣。她是衝動的,憤怒的,懷恨的,記仇的。
打從見到他的第一 眼起,她便不停的挑釁他,扦拒他,頂撞他,只要兩人碰在一 起,空氣似乎就帶了電,火花迸閃。她要冤他也罷,恨他也罷,卻是離不開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剛情不自禁低頭吻她那溫熱的、沁著汗香的頸子。約露猛然一 顫,她閉上眼睛。他的雙唇摩挲過她的耳垂,像絲絨拂過珠玉,暖而潤澤。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動她的心弦。
「妳有引人遐思的耳朵,妳應該常戴耳環,鑽石耳環──像那天妳在酒會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環不是鑽石的,」約露輕喘著回 道:「是水晶──我買不起鑽石。」他知道,只有闊小姐才有那種東西。
「這些讚美女人的話,你該對你未婚妻說才對。」她說,嗔恨的調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態。
「我有了未婚妻──妳很在乎嗎?」
她沒回 答,也沒抬頭,唯聽他的口氣似乎有笑意。
「那是個誤會,」她聽見他在說明。「很難解釋──但是我沒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 個女人結婚,我會親自向大家宣佈。」
夠了。她的心像一 朵花一 樣的滿滿開了。喜不自勝地不敢抬頭,會被他看見。他卻把她的臉挑起,兩人的鼻息隱約相接。約露悠悠睜開眼睛看他。這麼逼近的距離,她是沒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卻只需把臉湊近一 些,只需一 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應出他面部的山巒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說她是來解釋的,她絕沒有和文津社掛鉤,做了對不起「世代」,對不起他的事;她要說她對這件意外感到非常遺憾,只要用得著她,她願全力協助;她要說──哦不,她沒有這麼多理由,她望進惟剛深得揪緊人心的眸色裡,剎那間明白,她不是來解釋──她只不過是來看他,就只是來看他,哪怕只一 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脫口說道。
惟剛笑了,笑聲很低,帶著陽剛的音韻,聽來十 分地醉人。
「哦,約露,妳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妳不是把我當仇人?
妳不是恨我入骨嗎?妳對仇人卻這樣關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問,旋搖搖頭,用一 種低沉而惺忪的嗓調說:「我不知道,人生多險路,到處有陷阱等著妳跌下去。下午我從白沙灣回 來,北海公路起大霧,霧濃得妳連路面上的黃線也看不到,一 個不小心,妳可能連人帶車衝向大海,落得屍骨無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車迎頭撞上,撞得粉身碎──」
「不要說了!」約露淒啞地呼道,那雙眸子成了兩隻黑蝌蚪,驚懼倉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見到惟剛橫死道上的景象。
惟剛揚眉,彷彿微笑。
「怎麼,約露,我真要以為妳是關心我了。」
我愛你!約露的腦子是喧天的叫聲,她顫悸地拉住惟剛的袖子,一 股勁地說:「答應我,惟剛,答應我一 件事!」
「答應妳什麼事?」
「永遠不要受到傷害,永遠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說,嗓子都哽咽了。
「為什麼?」連他的喉嚨都有顫意了。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恨你一 輩子。」
約露忽地張手,勾住惟剛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顧一 切地吻他。她的勁道太大,竟把惟剛撲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麼他就是火神,迸發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 點餘地。
約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關不住自己的閘門已經轟然倒榻。她狂吻懷裡的男人,每一 口呼吸都吐納著萬頃的癡迷情意。
這積壓八 年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狂愛,是惟剛欠她的──說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債也可,約露拚卻了一 切要向他索討回 去。今夜,哦,今夜,她不為姊姊求償,她為自己求償。惟剛欠她的,惟剛要還她。
她的十 枚指頭按捺在惟剛的項上;那緊實、那堅硬的肌理,是極強壯的男人才有的頸項。她把熱唇從他嘴上移開,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頸窩呵氣如蘭。這強壯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軟化。
他一 伸臂,把約露的頭扳回 來,像要吞沒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發昏、發疼。然後他抓著她雙肩,把她猛挪向後,喘著氣質問:「妳這是在做什麼,約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強硬的男人。」
她望著他,眉梢儘是嬌癡的恨意。是怎樣強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姊姊那樣如花似玉的人兒?這一 種鐵石心腸,這許多年撼動著她,牽引著她,最後竟將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癡迷裡。「不,約露,我不是強硬的人,」惟剛抓著她,哺喃搖頭,「我常常是軟弱的。」哦,惟剛開除印刷廠長時是強硬的,為叔叔延醫時是堅持的,因著文津社而質疑她時是逼人的,在飯店客房與堂兄的衝突是火爆的──她看過他各種強硬的面目,但是在斷電的電梯裡,那一 句自承、一 聲歉然,卻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溫柔與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