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愴感籠罩住了……閔敏曉得, 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愴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 遠處,很遙遠的記憶。但,那究竟是什麼?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 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著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裡,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 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他,是高騰雲!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 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閔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裡,什 麼都不管,只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制白己,閔敏人幾乎發起抖來。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見到高騰雲 ,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 子有仇」的一種?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著一道濃眉。妞O你?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閔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 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見她的表情。「怎麼,很吃驚?」
不,閔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 應那麼激烈。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這裡長大?」
「我在這裡出生……」微一頓。「只待到十歲。」
閔敏很好奇。「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 ?」她話裡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說著,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 閔敏自動跟上。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隱隱的,閔敏覺察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隱隱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 握著她。
不等他開口,閔敏就懂了,伶俐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 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板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裡,」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 ,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板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這個閔敏知道,屋內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你十歲之後呢?」她實 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著石板屋,面容沉著。「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對做 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著腎蕨根吃,他們於是決定 ,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並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 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
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 氣質。
只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閔敏望著他,心頭輕蕩著─ ─天呀,他臉上帶著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她故意讓自己踉蹌了一下,他果然出手 來扶她。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面積有擴大的跡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著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閔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 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 直到現在?」
閔敏追問。「一個人?沒有個伴?」
「一直一個人……」高騰雲掉頭看她,似笑非笑的。「追根究柢是記者的本性 吧?」
她很願意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問題是它不肯被打結。她脫口道:「我不相信 你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來了,這個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種帶了一點壞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 一些。「誰說我身邊沒有個女人在。我有,而且還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
閔敏仰著紅紅的臉,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堅整、有氣概的下巴,決意耍 擾亂你的心……那下巴動了,他低問:「你為什麼又回到哮天村?我以為這個山地 部落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利用價值?」她凜然問。
高騰雲面色漸漸陰暗下來。「你利用它寫了一篇報導,大大出了一番鋒頭,不 是嗎?」
閔敏心發涼。「我寫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鋒頭,我是因為責任,因為──」
關心!她在心裡喊,充滿傷心氣憤,但沒有說出口。因為「責任」加上「關心 」兩個大冠冕,一抬出來,她打賭高騰雲馬上會說她根本在貪著「麥格塞塞獎」。 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評價!閔敏變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騰雲一 推,翻了身走。
才兩步,她整個人被拉回去,落入高騰雲的懷抱。「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沒有關係──女人才不要為壞心的男 人流眼淚!「噓……」他將她制伏在臂彎裡,嗓子壓得很低,說:「對不起……我 有時候是過分了點。」
閔敏哭得更凶。
一聲輕歎,一張溫熱的嘴覆到她唇上。她突然靜止下來,嘗到鹹味道,是眼淚 ……她還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鹹味道很快消失了,開始漫起一種甜潤感,吻的動作綿綿地來,在撫慰著她 。唇舌廝磨的那種親密感,讓人心都酥了,力氣沒了,腦子也變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傳來一陣人聲,閔敏永遠不會再清醒。是高騰雲先移開來,望著 仍然在懷的她;那雙眸子太深奧了,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慢慢回過神,才頓然臉紅 心跳。
他剛才做了什麼?不──是她做了什麼?她讓他吻了她!人聲越來越近,高騰 雲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現在好像比迪士尼樂園還要紅。」
閔敏也見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蕩蕩而來,領頭的那個是……「邵天俊!」 她詫異的喊出來。
「是呀,邵天俊,據說是對哮天村最關切的人。」高騰雲的語氣帶一絲嘲弄, 閔敏納悶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納悶的還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 」她說,這回不敢再瞧高騰雲,怕自己心慌慌的,紅著一張臉下去。
閔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頭,見到她,臉上掠過一抹驚異,有點異樣似 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臉,高喊:「閔小姐!」
這聲「閔小姐」,卻把立在坡上的高騰雲震得一呆。閔小姐!這三天來,高騰 雲都快被青狼──那個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還是鬼的傢伙──以及他 滿口的閔姑娘逼瘋了!高騰雲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聽完青狼的整個故事 ,他卻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飲,堅決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時,他會很高興,因為青狼和閔姑娘只是一個夢,也許他會考慮把夢裡的 故事提供給那位寫愛情小說的病人,讓她去完成曠世鉅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睜開,就感覺老天爺在對他聳肩頭,表示愛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沒有用,那個叫青狼的傢伙,依舊在他眼前屹立不搖,一點 也沒有想要消失於無形的意思。他甚至來不及從床上翻起,那把現在動不動就來威 脅他性命的獵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閔姑娘找出來!」
高騰雲躺在那兒瞪著天花板。火星探測船都已經登陸了,要他去找一個二百年 前活過的女人!他是學科學的,可是現在科學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說,「這件事 兒,你只好自己看著辦了!」
這件事兒三天來使高騰雲心神不寧,神魂顛倒。固然他表面很冷靜,不使青狼 知道;然而在他內心,那個二百年前只用一片癡意、一片真心,竟至於被毒所害, 最後淒慘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給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高騰雲吃驚的發現,他 腦中竟也響起一種呼號聲:「真真,你在哪裡?」
此際這「閔小姐」三字,高騰雲聽來有如雷響,平日深思熟慮的腦子這時一團 混亂,霎時就衝下坡底,把閔敏一揪,重重抓著她雙臂,嚴聲問:「他叫你什麼? 」
閔敏駭了一跳,啞然望著他,不知他在咆哮什麼。邵天俊見狀,立刻過來干涉 。
「嘿,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請你立刻放開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