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他是當地出身的議員,他的家族與當地據說有百年的淵源,但是他更具有 一種人文關懷,對哮天村種種的問題,前因後果,相當重視,也相當瞭解。
因而寫報導的時候,閔敏找上他幾回訪問他、向他請益,他索性指定一名助理 協助她,提供許多資料。稿子見了報,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鶴花送到報社來,同 事圍住閔敏,都嘩然了。
現在與他不期而遇,依然記得他送的那捧花,心裡欣欣然的,問道:「邵議員 怎麼會到市府來了?」
他笑,「手裡一件調解案,不跟市府裡的人周旋周旋,還真扳不過來。」
邵天俊之得人緣,也和他一種坦率、不做作的態度有關係。
「謝謝你那天送的花……」她說,俏臉有點熱。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報導,我很欣賞。」
閔敏的臉更熱了。倒不是為著邵天俊的恭維,是他一雙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銀質的腕表,瞄一眼。
「十二點半了,你吃過午飯沒有?」
她搖頭,她忘了。現在被人一提,餓了起來。
「市府樓上的餐廳不錯,一起吃個飯吧。」說著,邵天俊抬手往她背上輕輕一 搭,推她向前。這時候的他,倒很果決。
金紅色帶點法國風格的餐廳,客人不少,但是邵天俊有辦法拿到靠窗一個幽雅 的位置。
他為閔敏拉出絲絨椅時,閔敏隱約地想:改天她得換套嫵媚的裙裝,也許是銀 藍鑲條紋的那一件,找個機會出現在他面前……她把她軍裝似的小夾克脫了,披在 椅背上。平日夾克、靴子的裝束,只是在工作上圖個簡便而已,其實漂亮的高跟鞋 ,她也是有幾雙呢!邵天俊在明柔的燈光下端詳她,他系的那條搶眼的鉻黃格子領 帶,結下凹一個洞,像個帶了笑的酒窩,她被瞧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卻開了腔:「 光看你,這麼漂亮的女孫子,很難想像你也能和大家一樣衝鋒陷陣的跑新聞。」
閔敏在眼睫下覷著他。這句話讓女記者不以為然。
他自己笑了,舉起桌上一杯淡酒。「失言,失言,但絕無對?輕視的意思。」 他很爽朗地把酒喝掉。「原諒我了?」
閔敏不由得也笑。「只要你不再懷疑我的能力。」
「現代女性就是有傲氣。」邵天俊搖頭,和她話起家常。「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
「父親三年前去世了,」閔敏歎一下。「媽媽跟著兄嫂在美國定居。」
邵天俊揚眉。「這裡沒別的親人?」閔敏拿水晶杯啜一口,搖頭。他又問:「 家人放心你個人在這裡?她聳個肩。「他們老催我過去,我不想去。」
「為什麼?」
她擱下杯子,雙手交叉起來。「我是學新聞的,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 揮?」
邵天俊給予一個肯定的點頭。
閔敏反過來問他,「邵議員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國外有更好的機會。」
「我做的是為民服務的工作,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儘管是模仿 她的口氣,他的面色卻是嚴肅的。
兩人相對,微微一笑,發展出惺惺相知的那點味道來。
上菜之後,他突然問:「沒有男朋友?沒有心上人?」
閔敏的心頭撲朔迷離地,閃過一條人影,怔了一、二秒,她搖頭。
邵天俊笑道:「這麼說,要追你是有機會嘍?」
「邵議員真愛開玩笑。」
「如果我不是開玩笑呢?」他又拿一雙閃動的眼睛瞅著她了。
閔敏趕緊低下頭,抖開白色餐巾,正耍拿刀叉,一隻手卻從桌對面伸過來,邵 天俊將她的手覆握住。
「閔小姐,我沒有讓你不愉快吧?」
她心跳著,抬頭看他,忽然頑皮起來,說道:「市府餐廳常有記者惠顧呢,邵 議員,一個大意,明天報上又給你刊上一張「邵議員牽女記者的手」,你吃得消嗎 ?」
他大笑,把手收回去。但顯然他並不在乎給人拍了照片去。
閔敏很想慢慢吃完這頓飯,不要太快結束和邵天俊相處的時刻;然而,她的時 間有限,而身為一位當紅的政治人物,邵天俊更是一寸光陰一寸金。
他們在三十分鐘後,由餐廳下了樓,閔敏小心不使自己過於流露出依依不捨的 表情,倒是邵天俊直率地說了:「今天這頓飯就可惜吃得太倉卒……」他驀地想起 來似的,「我都還沒請你喝咖啡呢。」「你請我吃了飯。」她提醒他。
「吃飯和喝咖啡又不一樣,」沒想到他分得這麼清楚,閔敏絕不和他辯。
「我們一定要找時間一起喝咖啡,而且──」他對她微笑。「不要這麼匆忙。 」
閔敏只感覺暈陶陶的,像被人餵了一杯醇酒。
兩人在大廳分手,邵天俊轉往停車場,閔敏則慢慢走出中府廣場。午後的廣場 顯得空曠,天色陰了,賭氣似的,飄著雨呢。
@ 閔敏立再那兒,也蹙了眉,望著不高興的天空,要數落它兩句話。
真真!一聲喚叫。閔敏猛顫一下。什麼人?她心裡驚問,左右張望著,在呼喚 誰?廣場周圍,儘管有人車往來,然而都與她毫不相干。她無緣無故感到心慌起來 ,挪動腳步。沒有方向的走,追著那聲音。
她的確清清楚楚的聽到,不是幻想,那聲音割她的心,她卻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
閔敏搖搖鬼曳走著、尋著,摸不著頭緒,愈來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個人的胸 膛──「閔小姐!」
閔敏茫然抬起頭,隔半晌才認出來,扶著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 ,正拿關切的押情看著她。
「怎麼了?怎麼才一下子,你的臉色變這麼難看?」
什麼道理閔敏自己也說不上來,搖搖頭,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胡走,走到停 車場來了。
她對他微弱一笑,趕快編個理由。
「剛剛瞄見一個熟人,追他追丟了,弄得頭有點昏,飯後還真不適合做激烈運 動!」
讓他以為她體力有問題,總比腦筋有問題要來得好吧!「真的沒事?」
她做個深呼吸。「沒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揚頭往前望。「我臨時想到一件事,正想回頭去找你,你 就來了。」
閔敏好奇心起。「什麼事?」
他放開她,一串金質車鑰匙在手裡叮噹響著。「我集合了一批地質、水土保持 方面的專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確定那地區不適合居住,一定要說服居民 趕快遷村才行,?要是對後續發展有興趣,也許願意跟著一起來?」
哮天村。閔敏心一動,一口便答應,當下和邵天俊約好時間地點。她忽然冥冥 有種奇異的感觸,覺得剛才那一聲呼喚──正是來自哮天村。
隔日,閔敏六點鐘不到便起了床,忙著準備出門,心情從昨天延續過來,有一 股急躁和心慌。
她關心哮天村,願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繼續追蹤報導。這當中,高騰雲給她的 那番刺激也大有關係;她必須回去,要一個肯定,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沒有遺漏什 麼……至於那股子心慌感,糾纏不去,又和這座村落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只是 著急。昨天已向組長報備過,現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
「呃,不是,閔小姐,臨時出了點問題,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這麼 說,「邵議員會和你聯絡,親自向你解釋的。」
閔敏掛了電話,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有點發呆。
其實,行程臨時變卦,也沒什麼稀奇,也曉得這趟路不是快樂的郊遊她幹嘛這 樣子嗒然若失的?就因為她擺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喚這樣的感覺──無論如何都要去 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擱在腳邊,所有行頭,筆記本、相機、錄音機……都在裡面。閔 敏拿靴子頭踢著包包,踢著、踢著……她霍然跳了起來。
扛起背包衝出門時,她領略到人長了一副頭腦的好處──它能思考,並且懂變 通。
她是包車去的,尋往濁水溪的上游。車過日月潭,這個古來名為水沙連的名勝 地,她下車在小雜貨店補充餅乾和礦泉水,忍不住又買了包著名的蜜餞。繼續上山 ,朝中央山脈的方向。
原來一小時的車程走了二小時,因為深山沿途殘破難行。司機停車在蓊鬱的山 麓路斷之處,閔敏和他約好三點鐘之前會下山。
她把赭綠色的夾克脫下來系存腰上,背著包包,不厭其煩走了半小時的碎石坡 ,石壘間有粉紅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楊疏林,眼前一驚,見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 經來到布農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蒼茫,閔敏朝那片崩圯的險境一步步踩過去。深壑裡起了霧,山林綠黝黝 的,風裡有松濤聲,閔敏忽感到一陣恍惚──她聽見的是松濤嗎。抑或是歌聲?風 嗚鳴地吹過山林,彷彿捎來歌吟之聲。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疊上天,水一 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 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裡醒過來 ,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