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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歐倩兮

  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  ,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衝勁,有理想」這  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  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於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隻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只有一分  鐘的時閒,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鐘,她拿剩下的半分鐘  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闆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  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  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於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  開一隻衣袖,踩斷一隻鞋跟,統統說得過去──只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歷煉。每天出門採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  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碰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  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  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迴響,甚至督促了改進,  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  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  鬥志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  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高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  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纖長圓潤,走過  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  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髮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  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  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裡,不至於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隔了一條街,與她面對面的,是那座白日裡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  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裡面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光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湧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  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  說不出來的絕望……二天來,這感覺在心裡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  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  落而溫暖;為她拂開頭髮,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面頰、皮膚,每  一下觸碰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裡,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  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纖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  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  懷。

  對於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瞭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  險的山區現場,甚至於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  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  埋在土石流底下,屍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倖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  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鬆軟脆弱的地質上  。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於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  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佈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  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她錯了嗎?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  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  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  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只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她不要他藐視、不要他反對、不要他誤會;她要他嘉許她,欣賞她!老天,他  只是一個陌生人!閔敏抬起頭,盯住樓外夜色裡的大觀紀念醫院,全然不明白自己  ──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把她拿來和「輪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經過不安寧的一夜  ,心頭還懸著糾葛,天一亮,閔敏依舊全副精神抖擻,去做她該做的事。

  這是她的過人處。

  九點不到,她趕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見一群為數二、三十人的鶯鶯燕燕,早  盤踞在廣場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種營業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議強力取締。

  天氣清涼,群鶯們更清涼──一律比基尼!警衛要維持秩序,碰上推擠卻很為  難,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她們向市長要求工作權!市長要把她們送到「婦女福利中  心」妥善處理!很有趣,很熱鬧,也有很多問題必須關心。閔敏忙了一上午,稍有  空?,隨采隨寫。

  群鶯散去了,她還沒走,溜進市府大樓,到新聞處、公關室逛一逛,向熟人打  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麼一點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聞。

  不過閔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她在三樓大廳,遠遠瞥見他從電梯踏出來,一直風度翩翩,頎長的身影,其實  還沒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來。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過來,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見她了,似有幾分驚喜,泛起笑容,快步走過來,道:「閔小姐!在這裡  碰見?,真是太巧了。」

  閔敏臉粉紅的,叫聲:「邵議員……」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來的政治學博士,家裡是中部極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縣議  員選舉,一舉就拿下最高票;還不到三十歲,年輕,誠懇,熱心,走到哪裡都受人  歡迎。

  尤其受女人歡迎。

  因為他的文質彬彬,那常蘊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  副相貌。

  他是一種典型,讓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種。

  閔敏又覺得一陣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採訪邵天俊。他正因為掀了河堤工  程的幾筆內幕,得罪縣、市政府兩方,媒體蜂擁上前採訪他,閔敏也在其中,擠到  他跟前才喊了聲:「請問邵議員──」

  她腳上一隻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褲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過神,  俯身下去幫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問問題好不好?」他慢條斯理道,眼底閃爍著笑意。

  閔敏整張臉燒紅起來。隔天,各報幾乎都登了一張「邵議員為女記者拾鞋子」  的愨銩荂C

  閔敏第一次在新聞界是這樣出名的。

  事後他請閔敏喝咖啡,閔敏一定要請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這一  次,就會有下一次了。」

  閔敏心裡忍不住直歎息,他真懂得怎麼讓女人快樂。

  「下一次」的機會雖然沒有再碰上,閔敏卻和邵天俊另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  因為這一場哮天村的災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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