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 ,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衝勁,有理想」這 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 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於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隻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只有一分 鐘的時閒,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鐘,她拿剩下的半分鐘 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闆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 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 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於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 開一隻衣袖,踩斷一隻鞋跟,統統說得過去──只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歷煉。每天出門採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 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碰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 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 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迴響,甚至督促了改進, 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 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 鬥志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 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高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 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纖長圓潤,走過 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 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髮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 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 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裡,不至於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隔了一條街,與她面對面的,是那座白日裡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 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裡面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光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湧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 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 說不出來的絕望……二天來,這感覺在心裡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 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 落而溫暖;為她拂開頭髮,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面頰、皮膚,每 一下觸碰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裡,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 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纖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 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 懷。
對於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瞭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 險的山區現場,甚至於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 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 埋在土石流底下,屍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倖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 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鬆軟脆弱的地質上 。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於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 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佈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 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她錯了嗎?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 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 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 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只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她不要他藐視、不要他反對、不要他誤會;她要他嘉許她,欣賞她!老天,他 只是一個陌生人!閔敏抬起頭,盯住樓外夜色裡的大觀紀念醫院,全然不明白自己 ──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把她拿來和「輪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經過不安寧的一夜 ,心頭還懸著糾葛,天一亮,閔敏依舊全副精神抖擻,去做她該做的事。
這是她的過人處。
九點不到,她趕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見一群為數二、三十人的鶯鶯燕燕,早 盤踞在廣場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種營業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議強力取締。
天氣清涼,群鶯們更清涼──一律比基尼!警衛要維持秩序,碰上推擠卻很為 難,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她們向市長要求工作權!市長要把她們送到「婦女福利中 心」妥善處理!很有趣,很熱鬧,也有很多問題必須關心。閔敏忙了一上午,稍有 空?,隨采隨寫。
群鶯散去了,她還沒走,溜進市府大樓,到新聞處、公關室逛一逛,向熟人打 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麼一點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聞。
不過閔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她在三樓大廳,遠遠瞥見他從電梯踏出來,一直風度翩翩,頎長的身影,其實 還沒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來。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過來,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見她了,似有幾分驚喜,泛起笑容,快步走過來,道:「閔小姐!在這裡 碰見?,真是太巧了。」
閔敏臉粉紅的,叫聲:「邵議員……」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來的政治學博士,家裡是中部極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縣議 員選舉,一舉就拿下最高票;還不到三十歲,年輕,誠懇,熱心,走到哪裡都受人 歡迎。
尤其受女人歡迎。
因為他的文質彬彬,那常蘊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 副相貌。
他是一種典型,讓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種。
閔敏又覺得一陣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採訪邵天俊。他正因為掀了河堤工 程的幾筆內幕,得罪縣、市政府兩方,媒體蜂擁上前採訪他,閔敏也在其中,擠到 他跟前才喊了聲:「請問邵議員──」
她腳上一隻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褲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過神, 俯身下去幫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問問題好不好?」他慢條斯理道,眼底閃爍著笑意。
閔敏整張臉燒紅起來。隔天,各報幾乎都登了一張「邵議員為女記者拾鞋子」 的愨銩荂C
閔敏第一次在新聞界是這樣出名的。
事後他請閔敏喝咖啡,閔敏一定要請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這一 次,就會有下一次了。」
閔敏心裡忍不住直歎息,他真懂得怎麼讓女人快樂。
「下一次」的機會雖然沒有再碰上,閔敏卻和邵天俊另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 因為這一場哮天村的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