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高騰雲轉而看邵天俊,一雙眼睛精光畢露。「你叫她什麼?」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點影響,腳步挪了挪,愕然道:「閔小姐呀,還有什麼?」 他換一種口氣,「你把人放開來行不行──」
高騰雲卻不再理他,逕自回過臉,目色凜凜盯住閔敏。她的面色這時候有些蒼 白,然而依舊是明眸皓齒一張甜臉蛋,高騰雲記起對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 次在報社見到她如此,今天乍見她佇立在黃葉地,感覺更強烈,那絕不是一種尋常 的情緒,除非,除非……「?叫什麼名字?」他低聲問,氣息屏住。
「閔……」她嚥了咽。「敏。」
高騰雲看著她,久久,久久,腦子漸漸澄清,漸漸恢復成一個理智、冷靜、現 代化的人。
「閔敏……」他喃喃念一渥,放開她。「幸會。」
閔敏繃緊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幸會!他非要用這種誇張的方式來問她名字嗎 ?這又不是在舞台上演戲,需要來點刺激的!「這邊走,閔小姐,」邵天俊趁機快 把閔敏帶開。「我要跟?解釋呢,為什麼通知?取消行程?實在是這邊的居民最近 對媒體很敏感,我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
「是這樣。」她口中應著,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回頭。高騰雲兀自立在那兒, 兩道視線追著她,她被它所糾纏,心慌意亂的。
哦,她真希望邵天俊不要把手搭在她肩上,不要把她帶走和他那批水土專家會 晤可以稍待片刻,她要趁高騰雲人還在那兒,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說幾句話、多靠 近他一點點…等到閔敏隨同邵天俊和一批專家巡視一周,又回到原點,她已經找不 到高騰雲的去向。
天底下姓閔的人總有一打,不是每一個姓閔的女人都和二百年前那位閔小姐有 直系關係,高騰雲返回醫院宿舍時,一路做邏輯化的推敲。何況,前輩子的閔小姐 這輩子不見得又姓閔。換新鮮的,是人之常情。
現在回想起來,他在山坡下死揪著人家問的那種樣子,還真冒失!不過他曉得 他再也忘不了,她雙唇那香軟的滋味……高騰雲見他屋裡燈光微亮,曉得青狼在裡 面。
正因為擔心青狼那副扮相一出去,保證嚇壞沿途的老弱婦孺,還可能出狀況, 高騰雲特別叮嚀他別出門亂闖。青狼關在屋裡,雖好比一頭困獸,不過這節骨眼上 ,他對於參觀現代都市,也殊欠一份興致,天天只巴望高騰雲找出真真的下落來。
「巴奇靈會把我送到你這裡,表示真真人就在你附近,你一定找得到!」
青狼對巴奇靈是很相信,然而高騰雲可沒那麼樂觀。
他推開們,灰米格調的單身宿舍一切,可是他那生來就有的敏銳感馬上感覺不 對──屋子空寂寂,青狼不見了!高騰雲從屋內找到屋外,立在淡暗的草坪,甚感 到驚疑……八成巴奇靈越想越不對,把青狼召回去了,少讓他留在這裡折騰人!他 卻不能死心,屋子前後的找。他這屋子是一列老舊平房,再過去一點,醫院蓋起了 嶄新的宿舍大樓M員工大都遷過去了,只有他圖清靜,還留在這裡。
半天,高騰雲眉頭深蹙,慢慢走回屋子。青狼是走了,還是出了意外?或者, 他陡然在門口打住──根本就沒有這號從二百年前來到本世紀的人物?這個容易解 釋,因為他終於在現實中瘋了,給自己幻想出一個前輩子的英雄。
那個前輩子的英雄,赫然像一團黑霧,在高騰雲面前現身,他吃驚地往後一跳 ,對方也往後一跳,在廊上如兩隻刺蝟對峙。
和一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人打照面,誰都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優雅的風度 。高騰雲喘了三秒,大叫:「青狼,你到哪兒去了?我四處找你!」他自己大約沒 發現,他的語氣有一絲擔心存在。
青狼徐徐打直身子。「你久不回來,我到灰益子那頭探探你的下落。」
所謂「灰盒子」,是指高騰雲工作的醫院大樓。
「有人撞見你沒有?」高騰雲馬上緊張起來。
青狼哂笑。「一個真正的戰士,不會走一小段路就被人撞見。」
分明話裡帶著刺!高騰雲握了握拳頭。
青狼隨他進屋子,質問:「你-整天去了哪裡?」
他脫了風衣,擲在黑色方塊沙發上,呼一口氣。「我回哮天部落去了。」回哮 天村是臨時起意,沒告訴青狼,事實上自那晚聽完青狼的故事,他便有種想回老家 去看看的強烈渴望。
「真的?你回部落?」青狼流露驚喜的聲調,原本一直陰霾著的面龐,也欣欣 然透出一抹興奮。
高騰雲望著青狼,瞭解那是與他自己一樣,對家鄉一份思慕的感情。這個不速 之客,打開始便是一副的來者不善,現在,高騰雲倒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真想瞧瞧過百年之後的家鄉是什麼樣子,」青狼自顧自咕噥,「等我找到 真真,也許我可以去看看……」
他沒覺察高騰雲突然問噤聲不語。
「你沒事回部落做什麼?」青狼卻又詰道,「有真真什麼消息嗎?」他的表情 恢復其嚴厲。
「沒有頭緒,」高騰雲搖頭,頓一下,「不過...」他幾乎想伸指碰觸自己的 嘴唇,追索唇上可能還在的一抹香沁的滋味。「我今天倒碰上了個姓閔的女孩── 」
立刻高騰雲的手腕被夾住,他極力忍住那痛得想殺人的衝動,咬牙對青狼道: 「你能不能把我當夥伴,不是當死對頭?」
青狼那表情好像在說:我才不要和你這個弱不禁風,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傢伙做 夥伴!不過他道:「我沒把你當死對頭。」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虎爪從我手上拿開?」
青狼很驚訝,他沒發現自己把高騰雲鉗得死死的。他把手拿開了,一迭聲問: 「那女孩,你說的這姓閔的女孩怎樣?她怎樣?」他一張臉再沒有比這時候更明亮 了,整個人像要手舞足蹈起來似的。
高騰雲揉著手腕,沒好氣的說:「你有點「戰士」的威儀行不行?」他老早想 找機會還牙了。
青狼停下來,拿眼睛瞪箸他。高騰雲擺手,「好,好,我說。」決定不惹「他 自己」。
「這女孩我想和你那苦──」高騰雲一下把「苦命的真真」下半截吞回去。還 是別糗人家的好,這一對,命苦的夠命苦,哀怨的夠哀怨了。「我想和真真扯不上 關係,她……是個記者。」
一道濃眉揚起來,那角度和高騰雲的很逼近。「記者是什麼玩意兒?」
青狼問。
「呃,記者是一種職業。」高騰雲邊說邊踱到黑色鑲白邊的小冰箱前,取二罐 冰啤酒,一罐遞給青狼。很快響起「啪」一聲,青狼灌一大口。高騰雲忍不住想, 這個「古早人」摸起文明產物,倒是熟練得很快。
高騰雲侃侃說下去,「他們專門打聽各種消息,大的小的,有的沒的,然後統 統告訴人家。」但願對一個二百年前的原住民而言,這算是深入淺出的說明。
青狼似乎不能理解這一行的神聖性,咋舌道:「有人做這麼無聊的事?」
「喂,你說話尊重人家一點,」高騰雲馬上袒護起閔敏來。「記者是現代社會 很重要的一種人物。」
「我的真真在現代變成重要的人啦?」青狼驚奇地問,「現在的女人和過去不 一樣了嗎?」
「現代的女人和過去的確相差很大,她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力量,爭取和 男性相等的地位,不能小看的。」
如果這樣,如果女人已經轉變,有她們的力量,就不會再由命運牽著走,受屈 而不能反抗,真真來到現代,不會再走上同一條悲路了……想到這裡,青狼那張總 是悲淒之色揮不去的臉,出現一種無比欣慰的神情。
「可是,」高騰雲咕噥,「她又不叫真真……」
「廢話,都過了幾輩子,她當然會換個名字什麼的,哪還叫真真!」
高騰雲瞠目。這位百年之前原住民的理則能力,好像比他還來得強一點。
沉吟半天,高騰雲還是持保守的立場,但青狼興匆匆追問:「告訴我,這女孩 她生得是何模樣?」
高騰雲半閉起眼睛,在腦海精挑細繪閔敏的形貌。「她有一張甜甜的臉蛋,一 雙眼睛黑白分明,很靈活很漂亮,會說話似的;她定定看住你的時候,保證你腦子 一片空,恨不得跟了她走;而她的嘴……」
他不能不停下來吸一口空氣了。「她的嘴……那張嘴讓我想到我們部落後山, 每年春天山櫻花開始結苞,小小緊緊的一朵,透出粉粉嫩嫩的淺紅色……那真的是 名副其實的櫻唇,你會願意捨了命去嘗一嘗它的滋味,那種柔軟度,那種甜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