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秀點點頭,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逕望著幽暗的園林。真真一時忘我,上前 去拉他的手,切切問:「凌秀哥哥,你會幫他們吧?」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軟。他曾經有過許多想像,但從來沒有摸過她的手 。他一直抱著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著她,偏偏,她辜負了這份珍重,埋伏 崖上,她讓那番抱著她冰清玉潔的身子……他覺得自己體內不知哪處,有一根弦, 絞了起來,越絞越緊,越絞越緊……他伸出一條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頭 看她。「你一片熱呼呼的心,是為了哮天社,還是為了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青狼 ?」
「他是好端端一個人!」
「不,他不算,」凌秀搖頭。「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們是獸的一種,你沒瞧 過我父母死時的模樣,你沒瞧見轎班和小銀掉了腦袋的那副慘像。
真真雙眸突然注滿了淚水,吃力地想解釋,「他們是──」
凌秀的嘴卻壓到她唇上,沒有吻著,只是燙燙的壓著,阻止她說話。她聽見他 用一種幽沉得怪異的聲調說,「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經把你許給了我?很快你就 要成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裡,不能有別人,只能有我,懂嗎?」
她不明所以的打著顫,沒能作聲。
凌秀驀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欄幹上。她還來不及收拾那股驚悸感,已見凌秀 回身一轉,不回廂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後園子去了。
只躊躇一下,她還是喊:「你──你要去哪兒?」
他打住步伐,回頭對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訴我了?我這就去找 他們……談談。」
在她的思想裡,不敢有思念,然而每當入了夢,那條粗獷而英偉的影子,卻是 了無顧忌的充斥在夢中。
夜裡她夢著,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後,水沙連響起漫天的爆竹聲,喜慶一般,小廝一路興高采烈奔回來,連 喊著:「宋大人回來了!」真真匆匆打起簾子出堂屋,迎面來的是一陣喧騰。
「宋大人大獲全勝,凱歌榮歸!」
這話她可聽不懂了,按著心跳問:「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來的「大獲全勝 」?」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將鄉勇五百人,直搗番窟,把哮天番殺得一個不剩…… 」
接下來那殲殺的盛況,真真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間變了 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個人全副武裝,提著長劍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滿是泥巴 ,滿是血跡。
凌秀來到她跟前,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因為他那張臉龐的俊秀之色,被一層層 的冷酷,一層層的煞氣掩蓋去了。她彷彿揪著他在哭問,但不自知。
「你騙我……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他們是無辜的……」
「他們不是人,他們該死!該殺!」
「青……青狼?」
「他死在亂刀下。」
那一團烏雲朝真真壓下來,她只來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
他來尋她,遍體一道道的刀痕,淌著血恨恨說:「真真,你出賣了我……」
她在夢中肝腸寸斷,大喊:「青狼,我隨你去──」
然而他丟下她走了。
過了兩天的水沙連,仍舊聽得到鞭炮聲。當周滾眉在家中的堂廳,認出上門的 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閔知縣的掌珠,不禁大感驚異,忙擱下煙 桿子,親自扶正青緞墊子,請了上座。
她是來問討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滾眉這裡,能得到一點實情。滾眉是社番養大 ,與哮天社攀得上一點親戚關係,正因為夾在漢番之間,他顯得很為難。
對於福九,滾眉也頗有些忌憚。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爺,後來又把事端鬧大 ,宋大人不也說了──過去漢人折損在番人手裡的,也不只一名婦人、一批皮貨而 已。
這一聽,真真又是一驚,這麼說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項,凌秀是知情的,而他 竟然助紂為虐!「也難怪宋大人,他雙親死在番亂中,他對番人一向深惡痛絕,這 回大小姐在水仙巖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過哮天社了。」
他這不知是慨歎,還是剖析,真真無心分辨,她只聽到下一句,「本來出兵也 沒這麼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點……」
這個「消息」,正是從真真口中說出去的,她想幫助哮天社,反害了他們!她 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淚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
哮天社是滅族了,滾眉吞吐著說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們說……一干禍首的屍體被帶回來,懸在荒坡示眾?」她泣問。
所謂一干禍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幾名哮天戰士。滾眉點頭。
「青……青狼呢?」真真顫抖得不成聲。
滾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來,說:「周先生,帶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風,割過人的臉,冷得像刀子,滾眉忍不住要牙關打格,多半是因為 他在這裡提心吊膽的緣故。
轎子和馬匹都停在山腳下,也不要從人了,由他陪著真真上荒坡,說好說歹才 勸得她在這片石礫之前打仗。
「一場激戰下來,屍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誰是誰都辨不出來,」他苦勸。 「大小姐,你就在這裡遙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黃紙錢滿天裡,彷彿化蝶而飛,真真一身縞素,早哭倒下來。滾眉心底的忐忑 卻越來越深,好像不管他怎麼做,都要惹禍。
遠處鴉叫聲中,一列木架,幾具屍身在風裡陰惻惻地晃蕩,大老遠瞧上一眼, 也教人恐怖。真真卻跪著一步步爬過去,滾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滿腦子淒慘地喊,淚眼朦朧看不清方向,可是鴉群 忽然驚起,她抬頭──前方的風沙裡出現一條人影,偉偉岸岸,長髮揚起……真真 連眼淚都沒有抹清,踉蹌爬起,便朝他奔過去,伸臂將他摟住,那副披著豹皮背心 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淚臉貼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不會死──你是觀音娘娘賜給我的,你不會死!」
被擁住的這年輕人卻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往下拉,迫她昂起臉來,面對一柄冷森 森的獵刀。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說,「因為我還要來向你索命! 是你指點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殺盡我族!」
「你殺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著冷淚,閉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頸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雙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 :「你為什麼說化不算話,沒有幫我反而害我?」
真真睜了眼,透過瀰漫的淚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騙了 我,我求他幫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訴他,誰知他竟領兵去攻打你們……」
青狼凝立不動,身體卻在真真的雙臂裡顫著,像忍住著無比的苦楚。他陡然把 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裡去?」她悲聲喊。
他頂著風沙回過頭來,悲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絕了,我除了復仇, 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間苟活。」
激戰中,青狼原決心反抗到死,不想負傷的父親嚴命他護送巴奇靈和小雨逃命 。他不解父親還是想為部落留下一線命脈,等他將兩人安置在安全處,匆匆又趕回 去,然而戰場已成了死城。
「帶我走,青狼!」真真跑過去拉住他冰涼大手,懇求他。「我願隨你入山, 做你妻子,為你養兒育女,一生不離!」
說出這話,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膽驚人的表達 ?然而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騰騰將整個身子轉過來, 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張臉交織著各種情緒──但是,他與凌秀的複雜深沉是多麼 的不同,真真望著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蕩蕩,激動、驚異、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 瞭然。
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雙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說真的,真真?你願意跟我 走,做番人的妻子,過山野的生活?」
用力點頭,用力將他擁住,決絕而貞烈。
「爹爹一開始誤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 害你成了孤零零一個人,這一切,我要彌補!」
「就只為了彌補?」
「不,不只這樣!」真真將臉埋入他懷裡,喃喃道。
「那還有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說。
「還有,還有,你是我在水仙巖向觀音娘娘求來的,我向地求一個相愛的郎君 ,□把你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