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還有那一鏤動人的淒楚,卻揉進她的語氣、她的神 色裡,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將她緊緊擁抱。他原以為已經粉碎了的世界,這一刻, 都教她給補了回來。
突然間,他們聽到遠處風起勞動,滾眉也喘吁吁蹭上坡來。
「巡兵來了!」他喊,轉對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膽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僥 幸不死,也該知道這節骨眼風聲正緊,莽莽撞撞闖下山,自己送死來!」
青狼牽緊真真的手。「我們走。」
「慢著!」滾眉大叫。「你就這樣把大小姐帶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還能 活命嗎?」
育狼的眉色一厲。「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滾眉腳一蹭,重重吐一口氣。「算我走倒運,走倒運,」他掉頭往山腳下一張 望。「巡兵即時便到,事實上,這一帶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闖來的 ……這會兒你攜了個姑娘家怎麼跑?」
他將兩人往荒坡一側推去。「走,走,進樹林子去,那頭有一、二間破凡捨, 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樹林,躲入瓦捨。天色將暗了,青狼盤算著,不便帶真真走夜路,也只 得先就此避過一夜。滾眉也這麼說。他慌慌忙忙欲走時,真真喊住他:「周先生, 」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貴春金鎖片,交與了他。「請將此物轉呈我爹,告訴他是我 心甘情願隨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滾眉避禍也。
此時她也不免悲傷落淚,切切地交代,「告訴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諒 ,但望……但望日後父女猶有重見之日!」
滾眉望著金鎖片搖頭歎息,這鎖片上雕鏤的榮華富貴,從此去矣。青狼又在門 口拉住滾眉。
「三天後再把鎖片交上去。」
滾眉自然明白。三天後,青狠帶著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復可尋了。
黑寒的瓦捨,一對驚命的鴛鴦擁著、吻著、相互愛憐著,哪怕門外不數步便是 重重的危機,也不能減去一絲絲兩人的情意,或也正是這重重的危機,更使那情意 濃上千重,萬萬...夜,漸漸深了,忽然間兩人都感受到,週遭有一種奇異的死寂 。青狼豎耳傾聽,遠遠荒坡那一頭,只有在亡命裡呼號的風聲,此外是一片沉甸甸 的安靜。
他悄聲對她說:「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驚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離開。
「別怕,只在樹林子,馬上回來。」
一個深吻濃鬱鬱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裡,可以陪著她。她捧著心等他 ,那扇破門吱咯的開了,她一顆心始落了地,嬌呢投向那道高長的人影。
他擁住她,附耳溫溫柔柔喚一聲:「真妹妹……」
這一喚使得真真的五臟六腑全部震開來,像聽到惡魔的呼喚……他不是青狼, 他是凌秀!幽暗中,他把一串□□響的東西掛到她頸上。那是她交給周滾眉的金鎖 片。
汲文齋裡,像刮著驚怒的風,下著愁慘的雨。
真真被凌秀-擲,擲到了父親的床榻前。閔正拖著-條鬆散的辮子,撐起白衫 裡半具瘦塌的身子來。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尋常的精神。
說是中邪,說是昏頭,都不能解釋真真的行為,閔正又驚又急,氣得直哆嗦, 而真真跪地淚流滿面,一聲聲的哀求:「爹,我愛青狼,我與青狼已有盟約,求求 您,讓女兒隨他去,我願意荊釵布裙,跟他過蠻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閔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於世俗,他到底出身詩禮,又是在上做了官的 ,怎麼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顫聲斥道:「蠻荒生涯,哪來的釵?哪來的裙? 真真,他們是一群茹毛飲血,未開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們也是人,他們也同樣有情有義,有規有格,尢其青狼,尤 其青狼……」
閔正扯住帳子直喘。「再怎樣,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嗎?真真,你知 不知道爹已將你許給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對你一片心,你這樣辜負他?」
他搖首重重歎息。
「你自毀了好姻緣,自毀了好姻綠,如今,他還要你嗎……」
一語未畢,那守在門前的凌秀,磕一聲拜倒青石地上。「恩帥,凌秀對真妹妹 之心,自始至終,未有絲毫改變,只要恩師一聲准了,凌秀立刻與真真成禮完婚─ ─」
哪知真真哭出聲,斷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與青狼訂有終身,真真只嫁他 一人……」
她父親撫住心口,彷彿氣也透不過來了。「真真呀,真真,你糊塗到這地步! 為父的餘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 ?」說著,「哇」一聲咳出一團血在綠褥子上……人便攤在烏心石的床板,雙淚直 下。
真真嚇得跪爬過去,凌秀也搶到榻邊,而一直抱著小棗子立在一旁垂淚的閔玉 ,也趕了過來。她一向是個最無能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閔正病沉,她只是張 惶失措的,難有什麼主張,現在,她推著小棗子哽聲說:「去,小棗子,求姊姊去 ──求姊姊聽爹爹的話,答應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棗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頸子,見大人個個流淚,他也跟著哭泣 ,還更傷心。
「姊姊、姊姊,聽爹爹的話,」他雖然不懂事,但朦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麼 地方去了,再不回來,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話,「不要丟下小棗了,小棗子要姊姊! 」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個心碎了,她抱著幼弟,熱淚都淌到他桃紅的衣衫上。 親情之難割,愛情更難捨,她淚眼模糊面對父親幼弟,心裡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腸 便像刀割著,刀絞著,刀剁著……赫然她被拉起來,凌秀押著她。「恩師,由凌秀 來勸勸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紅磚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獸圖凹凸地扎她的背 ,而凌秀的神情讓她怕──他用那種痛苦、那種急切、那種激烈逼壓著她。
「難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後是死路一條 。」他頰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時,教他給一刀劃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雙眸子像兩口井,透出陰寒之氣來。
沒有錯,在哮天番窟大戰之後,沒有法子確定青狼斃了命,這絕對是凌秀難以 定心、也不能罷休的,他帶下青狼父兄的屍首,暴露在荒坡,料準了如果青狼未死 ,必來劫屍。
凌秀只是沒想到,青狼能夠闖過荒坡上的防備,竟至於把真真帶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沒想到,他誤以為可以信得過的周滾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來。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濕的頰,噓氣 似的說:「你可以拿你自己來交換他的命,真真。」
第五章
喜之日,一切從簡。
新人在堂中拜過天地,病奄奄的閔正由侍僕扶回房去,新婿攜了娘子的手,踩 過紅氈,扶入了新房。
精雕細琢的紅眠床,繡簾懸在床眉上頭,花草簇擁著鳳凰。新人坐在大紅幔下 ,紅燭燒得正旺,燁燁的火光在新人華麗的宮裝上跳著、閃著、心慌意亂著。
她的頭垂得低低的,彷彿頭上那頂珠冠不勝負荷。微一動,冠上一排珠簾子便 顫了起來,使得掩在簾下的那張嬌容,好像也在顫瑟。
他緩緩移步過去,為伊揭帕。
她沒有抬頭,但他瞧見了她臉上兩行淚。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縮了開,表明了、道明瞭她的不情不願、無心 無意。他覺得整副心腸像被馬蜂所螫滿,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說過的話又在他腦門上響──「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 青狼嫁你……」
一遍遍轟擊著他,把他逼瘋了。
她對他真的無一絲情意嗎?他是如此刻骨地愛著她!凌秀突然用力將真真一抱 ,壓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粗暴的懷抱裡嚶嚀,然而她的人,冰涼、呆板 、沒有反應。像一扇永遠不會敞開的門扉。
他移開來喘氣的當兒,真真啟了她那發紅的唇,說:「你答應今晚就要放了青 狼……」
青狼,青狼,她心裡只有青狼!?那間,凌秀感到一股蠻暴可怕的力量從他體 內的隱密處竄上來,像另一個靈魂,將他整個的控制住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凌秀蹣跚穿過貼了喜字的粉紅簾子,出去 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
凌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凌秀也不理睬,逕自跨 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