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反掙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飛沙一樣響,一腳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 可惡」,真拿了草籐,先捆她雙膝,冉捆雙腕。
她成了一尾魚,脫了水在地上彈動。赫然感到腳上一陣劇痛,駭得肝膽都像碎 了。
這番要殺她,他從她的腳上剁起!然而那陣劇痛很快過去,接著來的是一波清 涼感。真真顫索索的睜眼看去,只見這番人把石板土一團濃嗆的綠泥,一抹抹塗到 她的足踝;自顧自的,始終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頭巾。縛在她腳上。
「你的腳受了傷,給你上草藥。」這句話寒著臉說,不成解釋,倒像恐嚇。他 整個人像個駭人的恐嚇──面目嚴峻,發長垂肩,耳上吊一隻三角型的夜光貝,閃 著冷光。
他是把她手腳解開了,她卻縮在那兒,再不能動。
他徑摸著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盤坐下來,不再理會她。
過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淚,擠出顫音道:「你是……你是……」
她沒法子把話說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問什麼。「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報出名號。
狼?他一雙凌厲的眼睛是夠像了。真真覺得渾身冰冷。「這……這裡……」她 現在說話和小棗子是相同的韻律。
「這裡是埋伏崖的巖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過來──她在水仙巖上香,卻遭到番人的挾持!驚 恐之餘,也顧不得受傷的那一腳,從地上踉蹌爬起,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 家!」搖搖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著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風雨潑了一身。洞外是風哭雨號,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 去滿臉也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珠,扶著巖壁冒險往洞外一探,登時驚呆了。
這巖窟高巍巍地懸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猙獰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 見底的蒼茫深淵!她聽見那番人在山洞頭陰惻惻道:「從昨晚到今天,風雨大作, 把崖路也衝斷了。?要走,那得先變成一隻鳥。」
真真忽覺得眼前變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渾沌──她身子一傾,昏倒在濕濘的 地上。
她冷得直打顫,紊亂的作著噩夢,但是有個低沉的聲音在安慰她……真真睜眼 ,見到那番人的臉龐逼臨著她,又是一驚。然而他並沒有特殊不善的表情,逕脫下 獸皮衣,給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縮在大獸皮衣底下。
他又來啈o的腳了,手勁極大。古來女子教陌生男人給這樣子碰觸,那是玷了 清白的,但是真真這時節哪裡想得到這些?她怕都來不及。
他拿來一團綠泥,原來是要給她換藥。一抹一抹推得極仔細。真真不明白這番 為何如此照顧她的傷口。事畢,他一聲不吭,又到另外一頭去坐下來,甚至背對著 她。
於是一整晚,真真擁著獸皮衣,時昏時醒的,而這自稱青狼的番人,數度過來 為她換藥,初始真真還感到恐懼,最後委實乏了,心一橫,任他擺佈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腳上的黑頭巾,檢視一番,咕噥:「已經消腫了。」
他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得意色,真真這時才發現他其實相當年輕,比她大不了 多少。他把地上一隻有個凹洞的石頭推過來,凹洞中盛有雨水。
見了水,才曉得口渴,真真顫顫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經走開 了。
隱隱還聽得見洞外的風雨聲,天候之惡,可以想見。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 難卜,不知他有多著急,還有姑姑和小棗子……不禁滾滾落下淚來。
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這回醒時,感覺到暖意,是她身邊不知何時升起一堆火。真真擁獸皮坐起來, 青狼人在火堆那一邊,抬頭看她,臉上有個微微的笑意。
在暖紅的火光下,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見了,他看來眉飛眼濃,顯出 一股英俊之色來。真真一時忘了害怕,怔忡望著他,他可也不讓著,昂臉和她對看 。她慌忙垂下頭,火光燒得雙頰紅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瀰漫過來,真真見到火上架了樹叉,正油滋滋的烤著肉呢。
她立刻覺得餓了。不論任何情況,餓總還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腳極快,真真並沒有煎熬太久,樹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 往那酥香結實的一團咬一口,口舌間洋溢著滿足感。
「這是什麼肉?」她小小聲問這番人。
「山老鼠。」
嘴裡一口肉嘔出來,手上的烤肉塊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著喉嚨說: 「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為什麼不吃?」
「那……那是蠻子才吃的東西!」
真真眼睜睜見他臉色轉為嚴寒,把人凍僵。他咬牙切齒道:「山老鼠肉是蠻子 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們文明人,只吃文明東西,做文明事。是這樣吧? 」
她有種惹禍上身的感覺,卻不明所以。青狼依舊咄咄逼人。
「於是你們文明人所謂有教化,便可以對我族社為所欲為,佔我土地、奪我貨 物、奸我婦女,對我們趕盡殺絕,是嗎?」他一句說得比一句還要猛厲。
「我──我不知有這種事。」她啞著嗓說。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縣的女兒,你不知有這種事?你父親正是做這種事的 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聞言,激憤起來。「我爹為官廉正,做人敦厚,絕不苛待百姓,是漢是番 都一樣!」
青狼寒聲大笑。「那麼,幫著詹福九那廝要來追討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 他突然拔出刀來,刀上的百步蛇紋在火光下曲折突騰。
「我應該要殺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頸上,嚇得她氣絲兒都斷了。「 在水仙巖。
我本就要立地殺了你,取下你的人頭。」
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下不了手。
冰涼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來。她的下巴頦兒真小,二根指頭一掐,好像就能 夠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樣樣都顯得嬌巧。
「你…叫什麼名字?」
「真……真……」她的聲音微弱得幾聽不見。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發抖。使得仇敵發抖,本是戰士 的榮耀,然而青狼現在絲毫沒有快感。許是因為這女子並非真正的冤頭債主,他只 能這麼解釋。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復他的心平氣和。撿了地上的烤鼠肉,遞給真真,「吃吧 。」
真真困難地嚥著,早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寧死也耍抗拒那塊鼠肉。「 我……我不吃。」
他生氣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隨便你,在這裡餓死、渴死,或是病 死,我一點也不在乎!」
真真見他一?又換上一臉厲色,心裡驚怕,又覺得委屈,人往後縮,眼淚終於 迸了出來。
但是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頭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當兒,真真還愣了一下,然後,如同領悟什麼天大的秘密 ,猛爬起來,跟著奔到洞口。
洞外依舊是那個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見那番人就像一頭猿猴,在滂沱雨中攀著 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簡直比被他一刀殺了還要驚恐。
他走了,他把她拋在這個上下不得的荒洞裡頭,自己走了!
第四章
這片峭壁連猿猴也不敢攀越,何況是在風雨交加之際,青狼尋著石縫一吋吋移 動,滿頭滿臉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麼也看不M楚,他內心不由得產生一個有始 以來男人解不開的疑問──女人總是在給男人挫折受嗎?腦中又浮現那漢人姑娘抽 抽噎噎、淚痕狼籍的模樣……他不願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這樣一個分神,一陣風狂,險險把青狼掃下深谷去。他掛在峭壁半空,內心做 著什麼? 天呀,我為什麼要憐惜她?她蜷伏在那兒,秀髮都散了,那支雕銀鳳 釵握在手裡。-陣劈啪的聲響,使她微笑了,她夢見小棗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 和他站一處,她朝他們跑去,卻怎麼也不能接近,她嗚咽大喊醒了過來。
她是哭著睡著的,又哭著醒來,該是冰涼的面頰,卻熱烘烘的,身邊有暖意。 她抬起迷惘的頭。
已滅了的火堆又燃燒著,已離去的人又坐在原處。
青狼!真真爬起來,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見到他是這麼欣喜,悄問:「你…… 回來了?」
他不吭聲、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葉有堆果實,他忙著用石頭把硬核擊碎,一 顆顆扔入紅燼裡。不片刻,整個洞窟便充滿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兒。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來,放在芋葉上,推過去給真真。「這是山胡桃,很 香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