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壞得這 麼快,把我當成什麼?部落──」
「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將青狼拉人隱蔽的林間,慘慼慼地告訴他變故的始末,青狼聽得如雷轟頂 。
「……是一隊送親的水裡社人,在半路發現熊耳他們的,幫忙把人抬回來,阿 拖、阿望和那娃兒都沒了命M只有熊耳還有氣息……」
青狼的兩隻拳頭捏得像石瑰一樣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傷的傷,族人感到悲憤莫名,於是 由花衣的父兄帶頭,組隊三十人,連夜下山,進攻詹福九的莊子。
一進莊,就落入陷阱。原來那福九素知番性,早佈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槍 壘壘,就等番來。番人再怎麼悍強,畢竟敵不過這樣的人多勢眾,雖也挫傷對方好 一些人力,終究還是落敗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殺殆盡的手段,一路追擊,最後得逃回部落的,不過三、四人 。
哮天社的老頭目,也就是青狼的父親,唯恐漢人直搗部落,連忙將族人全數遷 移到後山頭。暫時避禍,原處只留個人暗中監視。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 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殺,被二名 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只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 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 愛你,青狼……她只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 的淚──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巖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只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 幾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 道:「真真,我女……」
凌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凌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說罷,飛身便 往外衝。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 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吶。"
凌秀滿面鬍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 ,張起雙手吶喊:「真真──」
巖窟裡,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 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 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只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 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裡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 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 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裡面,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佔,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巖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 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 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 。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巖窟裡有隱微的光度,依 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 仙巖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 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裡顫著,蝶也在風裡顫著……她霧般的髮絲 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只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 …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艷,那樣潔白。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彿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 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 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纔這老傢伙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 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 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裡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 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青狼把手裡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 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 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巖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裡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裡的人頭拋到巖下的族人。「 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馬趕到,只在山腳下找到四 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巖上落了只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 不知去向。
他不知為何不能一刀俐落殺了她。
為了避開漢人的追殺,他故意走上險極的懸崖。巴奇靈的預言如真,果然變了 天;黃昏前,他背負這漢女躲進了崖上的巖窟。
這漢女始終昏昏沉沉的,不能醒來,青狼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耐煩起來,掌著 他那利刃,移過身去,抓起她一把鬆脫的髮絲。
她的頭髮,如霧如紗,如緞子一樣柔滑,青狼只覺得一股震盪從他握發的指端 ,直搗向胸瞠……他這是怎麼了?他恨恨罵一聲,一咬牙,豎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頸 子刺去──「娘……」這姑娘呢呢喃喃喚著。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軟,使不出力來,呆望著這絕美的容顏,那合著的眸子不知 什麼時候逸出淚來,晶瑩楚楚的懸在眼角。
她在夢中喊著娘。她也有母親,她的母親也許正倚門等著她回去呢!青狼倒坐 下來,不曾覺得用刀有這麼困難過!他為什麼不能把她當作一頭羌一樣的殺了呢, 問題是,她怎麼看就不像一頭羌!這漢女蠕動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跡 ,青狼蹙著額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隻小腳受了傷,正微微地沁血,那傷口還 不小……他對自己勃然發怒──這漢女受不受傷又如何?她的傷有害無害,與他有 什麼相干?隨之一躍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來,聽見一陣小小的敲擊聲,幽暗裡見一條龐然的人影蹲在那 兒,彷彿拿塊石頭在巖板上杵著什麼,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覺得怪異。
她人在哪裡?這地方像個黑窟窿……還沒搞懂,先感覺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顫 。杵石頭的那人抬起頭來,一張臉龐稜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對眼眸,寒潭一般── 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著石板來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她驚恐得幾欲死去, 想逃想叫,都沒了力氣。他伸手拉住她一隻腳,她全身起哆嗦,開始掙扎。
「不要動,否則我用草籐捆你」他操漢語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