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臉都是激動之色,月色裡的黑眼睛彷彿更顯得幽恨,然而她依舊是美麗的 。青狼不能不承認,她是他唯一曾經動過心的女人。
可是當初對花衣動心的,不止青狼一個。族中未婚的青年,莫不對花衣有意, 而其中與青狼競逐最凶的,便是熊耳。
熊耳也不只在這一件事和青狼競爭,他們一塊兒長大,他是事事都要和他比高 下;對於花衣,他愛戀極探,更是勢在必得。
兩人相持到最後,決定依照傳統的方式分勝負──誰在最短的時間內,獵回三 顆人頭,花衣就歸誰的。
出發那天清早,花衣在村口追上青狼,把一枚她認為象徵吉利的彩石塞進他手 裡,甚而情不自禁投入他懷中。當青狼挑起花衣的下巴來,見到她深色光澤的臉孔 充滿殷切的企盼,他動容的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爭取時效,青狼大膽直入落馬埔漢番雜處的墾區,埋伏半日,碰上三名上 山種蕃薯的歸化番,取了三人首級,隨即奔上歸途。
他抄捷徑,走的是險崖的山路,不料途中卻在高處瞥見熊耳人在崖下,一跛一 跛走得極艱苦。
青狼下險崖,悄悄跟了熊耳一段路,才發現他不知因何緣故受了腿傷,看他傷 勢不輕,如不立刻回部落療傷,恐怕要爛去一條腿,甚至送上一條命!青狼當然知 道熊耳素性倔強,更清楚他對花衣的一片愛意;他拖著血肉模糊的一條腿,痛苦得 咻咻喘氣,卻拚了命仍然要前進──那是因為他兩手還是空空的,一顆人頭也沒有 呀。
而沒有人頭就沒有花衣,慢了還不行!那一刻,青狼深深體會到競爭的殘酷, 它讓人拿了命去爭取,犧牲的還不僅僅是自己!他忽然感覺到背上所負那三個首級 是那麼沉重,而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然而青狼默默地走了。曉得熊耳絕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當熊耳突被一陣山獐的騷動所驚,踉蹌來到一處芒草叢,竟赫然發現三顆血跡 方干的人頭。正等著他來取。他又驚又喜拜倒下來──這是自天而降,神靈所賜呀 ,要他形回去迎娶花衣。感動上天的,一定就是他的誠心了。
七天後,遁入山林的青狼,回到了部落,花衣已經是熊耳新婚的妻子了。
二年來,花衣不曾正面看青狼一眼,和他說過一句話,青狼很難猜出她內心的 感受,此刻聽她哽咽一說,滿腔的幽怨令青狼不禁吃了一驚。
「?怎麼知道是我讓了熊耳?」
「新婚之夜,熊耳醉酒,說出他撿到人頭的來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讓給了他 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
青狼輕輕一歎。在他,那當初僅僅是一念之間,而對花衣來說,嫁給熊耳,備 受寵愛,她也為他生了個壯小子,不能不說是好的收場;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 全部?入深山大壑,不復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與花衣相對,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與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鳥那樣的好合,又有可愛的兒子,要愛惜, 要看重……」
花衣聽這勸解,卻退倒一步,問:「你這麼說,是忘了我倆的過去……」
青狼微微變了臉色,嚴正道:「我倆並沒有什麼過去,何況?是已嫁的婦人了 ,快別提這些,對誰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絕情!」花衣顫聲說,竟滾下淚來,旋身跑去兩步,又停 下來,回頭恨恨對他發誓,「只要我還在,只要我能夠,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的娶 妻!你記住了,青狼!」
他望著那道美麗抖索的影子,消失於墨黑的松林,胸中彷彿又出現二年前他利 用一頭山獐,引熊耳入草叢取人頭的那時唻犖婸﹞ㄔX來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論當時曾留下什麼遺憾和無奈,他畢竟是個坦蕩蕩的勇士 ,他也只能立在那兒,任由悲涼的松風吹拂他一身。
青狼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花衣。
過二日,青狼再度佩弓帶刀,拜別了父母。秋後是狩獵季,野獸都遷徙到低處 來避寒,要把握這個時機,族中的男人也都在農忙過後,三五成群,入山打獵去了 。
儘管青狼以此做為解釋,但他父母都明白,這次婚事的逆變,難免使他鬱鬱不 樂。讓他出門逛一圈,舒散舒散心情也好,慈愛的父母這麼想。
哪知道青狼這一趟出門再回來,部落已是人事全非。
熊耳本不是那麼願意帶著妻兒下山的,但這回花衣對青狼的婚事唱反調,在族 中引起了些非難,她也不好過,他索性讓她和七八月大的兒子跟著一起出門,到水 沙連找詹福九做生意,同行的還有他兩個表弟,幫忙扛獵肉、熊皮。
在福九那座大院落裡,但見壯丁往來,戒備很是嚴密。也不把熊耳一行人領入 廳堂,只在埕上看貨。福九長著粗大的身架子,橫闊的臉上□住一雙小眼睛,打量 的不是那批貨,是悄悄立在一旁,正奶著娃兒的那番婦。
那番婦一身黑澤豐腴的皮肉,眉一抬,兩隻水艷艷的眼睛瞄福九一下,忙又移 開。那股風情,即使在搖芳閱一群鷥鶯燕燕裡頭,也都少見。
福九繞著成捆的鹿皮踱步,操一口番話冷笑道:「貨色倒不差,可是你又要鹽 糖,又要布匹珠線──要的也太多了吧?」
熊耳愕然。「以前都是這樣子交換的。」
「現在不同嘍,市面上的行情在變化,」福九撇著粉濕的嘴唇一笑,忽然把眼 光放到花衣身上。「不過,要講價也不是不行,你把這女人留在我莊子幾天,說不 定我可以跟她講出個好價錢。」
熊耳還僵在那兒,滿頭霧水的,花衣卻變了色,抱著孩子上前拉扯丈夫的衣□ ,急道:「我們走,我們走。」
一聲大笑,福九搖過來,伸手便掐住花衣的腮幫子。「急什麼,讓詹爺招待? 不好嗎?」
他指上一枚金銅戒抬刮過花衣的面頰,她叫起來。一轉眼,番刀出鞘,已架在 福九的項上,熊耳狠聲道:「把你臭手拿開,漢佬!」
詹宅的壯丁見狀,蜂擁而上,但是主子受制,一群人威威赫赫,也無可奈何。 熊耳兩名表弟看著情形不對,胡亂捆起地上的熊皮,扛了就跟著走。
熊耳把福九直挾到山腳下才放人,等大批家丁趕到時,熊耳一行已經遁走。
鬧出不快,又恐福九率眾來找麻煩,熊耳也不敢再另尋買主了,領著妻兄弟兄 ,匆匆踏上歸途。往草莽林菁中趕一天路,到了這天晚上,才放下戒心來。
幾個男人喝了酒,感到輕鬆,醺醺然在營火邊困著了。不料,福九派出的一干 人手,早埋伏在林中,這時候一湧而上,狙擊熊耳三人,連八月大的嬰兒也不放過 ,一刀刺死。獨獨活抓了花衣,連同一批熊皮也奪了去,這當中,根本沒有所謂福 九的鹿皮。
那福九的存心,根本只在花衣身上。花衣被抓回詹宅,已奄奄一息,見福九袒 胸露腹,發著淫笑向她逼來,曉得不從必死,她本是個烈性子,這時候情願死,也 不願屈從這惡豪,當下狼狠咬斷自己的舌頭,血濺滿口。
福九不想這番婦竟然咬舌自盡,費那麼大周章,眼睜睜見它泡湯,恨得一把揪 住花衣的頭髮,大驚一聲「賤人!」把人重重摔向磚地,怨氣沖天的走了。
那瀕死的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把散亂的濃髮都染紅了,她的臉被染血的青 絲半掩著,顯出一種淒艷的絕色。一張臉孔浮現在她朦朧的眼底,不是與她恩愛的 丈夫,不是她心疼的兒子。是她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青狼……她在死前呼喚他 最後一聲。她的死訊一傳回部落,他與族人會來為她復仇,他終會為她,就為她, 拔出佩刀。
也值得了,也值得了……愈近家門,青狼愈是歸心似箭。離家的這十日,他對 部落,對年老的雙親,格外有著懸念,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翻過一道山嶺,已望 得見位於翠谷平台哮天部落,他心頭一喜,趕忙加步。突然空谷起回音,一陣急過 一陣,那是族人以圓木相擊,在群山間報警的信號。
青狼凝神判斷聲音的來處,卻不在哮天部落,是來自部落後面的山頭。
他感到驚詫而不解。既然家門已近在咫尺,他決定先回村子一探,再做定奪。
才到村口,青狼便覺得不對勁。靜──太安靜了,平日裡人畜相聞,孩子笑鬧 的聲音都聽不見,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進村,卻更加駭然──整個村落成了 荒墟,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他覺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條幽魂自樹端朝他撲下 來,青狼被撞倒在地,卻立刻翻起,向那黑影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