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這孩子心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外頭傳的那些關於他的行徑他也聽多了,氣夠了,只要不是太過份的事,他總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
說到底,日笙再怎麼不濟事—也是他秦垣的兒子。
歎口氣,秦垣無助的坐了下來,望著沉睡不醒的秦月軒,伴著他的依然是漫漫長夜。
湖州府南潯鎮東百里沿海產棉,鎮西百里產茶、栗、竹木,兩邊百姓互通有無。婦女將棉織成布,讓商人運往絲織、棉織品最大的集散地蘇州,這兩個地相距不遠,數日便可來回,因此也讓地處偏遠的湖州日益繁榮起來。
「阮湘,你來幫我看看這塊布料如何!我那當家的說要替我裁一件衣裳,更是破天荒頭一遭呢!這布可得好好挑一挑不可。」湖州織坊的老闆娘古大娘喜孜孜的拿了一塊布,跑來找坊內最有眼光的姑娘阮湘。
阮家世代經商,做的是綢緞生意,最興盛時,阮家那一箱子一箱子進出的綢緞總是看得讓人眼紅,雖然後來阮湘的父親被小人所騙,經商失敗而病逝,家道中落,她跟著娘相依為命來到這個小小的湖州,但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副好眼力,總能一眼辨出緞子的好壞及等級,因此湖州的權貴富豪也都會找她選緞子裁衣裳。
「好,我替您看看。」阮湘微笑的放下手邊的布,起身接過古大娘遞過來的布料審視一番,接著便點點頭道:「是塊好布,如果能找到一個手工好的裁縫師傅,那就更完美了。」
「是嗎?」古大娘聽阮湘這麼說,笑得闔不攏嘴,拿回布料摟在懷裡,「那就好,鎮西的那個王師傅有一雙巧手,你說找他好嗎?」
「嗯,能找上他定是好的。」他的手工她看過,可以說是上選。
「我小姑也找了幾塊布,可是老決定不下來……」
「我可以幫忙,沒問題的。」阮湘體貼的接口。
「啊,那真是太好了,唉,要是你可以一直待下來那該有多好……」
「蘇州離這不遠,古大娘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阮湘。」
古大娘笑了笑,隨即歎口氣,「難啊,豪門深似海,秦府那種人家豈是能讓人說去就去得了的,要是我說,我會勸你別嫁,秦家大少爺雖然生得一表人才,可惜卻是個病癆子,這次擺明了就是要讓你嫁過去沖喜,若沖得成倒也是一樁好姻緣,若不成,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根本無從設想,我真的擔心你啊,十九歲雖是不小了,但要是真守了寡,這……」
「古大娘,阮湘不會有事的,您就別擔心了。」
「我能不擔心嗎?你知道嗎?那個劉寡婦,現在夫家這邊逼著她改嫁,她把鼻子割下來堅持要替丈夫守節;還有那個王寡婦,還是個清白之身呢,卻為了朝廷的貞節牌坊,家族的人要她守節二十年,非得拿到那座沒用的牌坊不可;還有巷子尾的那個林姓人家的女兒,才訂親未婚夫竟死了,可憐才十五歲不到就要跟著人家殉節……」
古大娘的一字一句都聽進阮湘的耳裡,她念了不少書,當然也明白街頭巷尾有句俗語叫做「死節易,守節難」。
雖然她從來不認同這種跟著丈夫殉節的做法,也知道當個沖喜新娘不成的後果將有多麼可怕,但是現在的她根本沒得選擇,因為家裡欠了人家太多錢,是她一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起的數目,娘又病著,秦府所給的條件可以滿足她目前的一切所需。
她要娘好好活著,只要娘的身子好起來,生活無虞,娘要改嫁她也不會有異議,只是她絕對不容許娘跟著爹而去,只是為了那座可笑的牌坊。對她而言,那牌坊跟墓碑無異,要一個人為了一塊墓碑守節二十年,當真是可笑得緊,不如早早進棺材算了。
「阮湘,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呀?」古大娘伸手搖了搖兀自靜默的阮湘,打斷了她的沉思。
「聽見了,古大娘。」阮湘微微一笑,柔柔的應了句。
「那你決定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別嫁了,讓人退婚去。」
阮湘失笑,輕輕地搖著頭,「不成的,古大娘,我需要那筆錢,為了娘,阮湘什麼都願意做。」
「可是……」
「別擔心,古大娘,我一向有福氣,也許秦家大少爺的病可以因為我而痊癒,事情也並不會那麼糟。」阮湘反過來安慰她道。
「錢我可以借你……」
「可是我一輩子也還不起,您的好意阮湘真的心領了。」她不想拖累一個不相干的人,從小耳濡目染,她對經商也有些概念,知道這間織坊賺的錢並不太多。
「阮湘……」
「放心,我會很好,一切都會很好的。」
秦氏綢緞莊所賣的上等布料,阮湘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放眼蘇州、湖州一帶,沒有任何一家綢緞莊的料子可以跟秦氏媲美。
因此,當眼前這位衣著考究、手拿折扇的公子翩翩的飄進她眼底時,她已知對方非富即貴,平日接觸慣了權貴之人倒也習以為常,只不過這個人她眼生,看起來不像湖州本地人士,更別提他那雙死盯著她的詭譎笑眼是多麼令她覺得礙眼了。
她討厭他,這是見到他以後的第一個感覺。
「這位公子是來找我的?」她輕揚著眉,柔順清麗的外表下卻隱藏著頑抗不服輸的個性,尤其在遇到明顯的挑釁時,就像現在。
「阮湘?」
「我是,公子有事?」
像是在鑒識一塊石頭究竟是寶玉還是劣石,秦日笙輕佻的目光從上到下將阮湘打量了一圈,才將眼神兜回她臉上。
她張著一雙明亮眸子,迎視著他無禮的打量。
很少有女子見到像他這樣的男人不會故作嬌羞矜持,反而還有點不悅的看著他,這個女人是他見過的惟一例外。
不能說是激賞,畢竟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被人厭惡的感覺,但不可否認的,她讓他覺得不同。
「這是三千兩銀票,夠你還債,也夠讓你娘治病了。」秦日笙拿了銀票遞上前,見她沒伸手接,直接拉起她的手,塞進她的手心裡。
他的碰觸讓她的心一慌,直覺地收回了手,銀票從她手中掉落在地上。
「收好。」秦日笙替她撿起來,再次遞給她。
「我為什麼要拿你的錢?」她還是沒有伸手去接。
「因為你需要它。」
「我現在不需要了。」
秦日笙一笑,「有了它,你可以不必嫁進秦府守寡,我是為你好。」
「我跟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為我好?而我又為什麼要接受你的好意?」阮湘戒備的瞪視著他。
這太荒謬,一個陌生人拿錢給她讓她還債及替娘治病!他是錢多得沒地方花嗎?
「你跟我並非非親非故,如果你依約嫁進秦府,我就是你的小叔,你就是我的大嫂。」
「什麼?你是……秦日笙?」那個惡名昭彰的敗家子?!
瞧她對他似乎挺熟悉似的?
「我很有名嗎?」他好笑的看著她瞬間花容失色的面容。
她下意識地將身子退了好幾步,「你是很有名。」
秦日笙見到她眼底的厭惡與不以為然,又是嘲弄的一笑,「你怕我?是因為我要給你錢,還是因為我很有名?」
他的名氣可是傳遍江南呢!關於秦氏商行二公子的傳說太多了,多得連他自己都懶得去聽。
「你為什麼要給我錢?」她要嫁的是秦月軒,跟他可沒關係,何況三千兩的聘金她也已經收了,現在秦家二公子幹什麼眼巴巴的又把錢送上?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有了這筆錢,你可以不必嫁進秦府守寡。」
「條件呢?」她才不相信只有這個可笑的理由。
「沒有條件。」
「我不是三歲小孩。」
「我知道,你有一副三歲小孩不可能擁有的好身材。」
「你……」阮湘被他調戲的言詞給激怒了,又羞又惱的背過身去不再看他,「你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他是個無賴!
「我也不想,只要你把銀票收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面。」
阮湘驀地回眸,「你究竟有什麼目的?我是為了救活你大哥的命,才嫁進你家沖喜,你卻不希望我嫁進去,為什麼?難道……你想讓你大哥死?是了,一定是這樣,他死了,你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收秦府所有的家產,據為己有……」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秦日笙嘴角笑著,一雙手卻想伸向前掐死她。
這個該死的女人!他好心的拿錢讓她免於苦難,她卻在這裡義正辭嚴的指責他圖謀不軌?
「我說中了你的心思,不是嗎?」她生平最痛恨這種為子不孝之人,更痛恨為了財產不擇手段,不顧兄弟之情的浪蕩子。
「是啊,我還心虛得很呢!」他冷哼。
「你這種人會心虛?」她懷疑。
她那眼神充滿了不屑、蔑視與厭惡。
他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個罪大惡極之人,該下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