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兩個選擇,」她並未理睬他的問題,反而丟了個問題給他,「你是準備再拖上三個月死,還是給我當試驗品,死馬當活馬醫,不過,可能活不過三天。」
「對於我來說,三個月和三天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隨妳吧。」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好灑脫的人,真的不用再想想?」雲深深貼近他幾分,但還是讀不出他的任何情緒,只是平和與坦然。
「浮生恍若夢,彈指一揮間,沒什麼好想的。」他額頭還滲著汗,可那憔悴的臉上居然綻出一個笑容。
那是個瀟灑至極的笑容,帶著一些了悟、一些通透。
「那我可就要帶你走嘍!」她壓低了嗓子說道。
「謝謝,姑娘。」他說道。
雲深深一聽此言,差點兒沒大聲哀號。她的易容就這麼失敗嗎?為什麼連一個重病的人都瞞不過?
「那我可不可以留書一封給家人?」他接著又問。
「當然可以。」她故意冷然已對,只是已不再刻意改變聲音。
她站到窗邊,看著他從床上起來,點燈、磨墨、鋪紙,提筆的時候,手腕甚至沒有抖動一下。
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看著他在明滅不定的燭光中的側臉,雖然憔悴卻依稀還能看得出沒生病時英俊斯文的模樣。
一股陌生的感覺從她心底深深沉沉地泛了開去,他這麼平靜的樣子就像滿城的刺桐花開,看似繁盛,卻充滿了一種即將凋零的慘烈之美。
他寫完了吧。因為此刻的他已經收拾好了桌子,正在看她。
他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在燭光的照映下,她好像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天空、大海、夜色、星光,以及許多她看不清的東西。
她定定地看著他,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陷了進去。
「病書生,我喜歡你。」話一出口,她就咬住了下唇,
天啊!她怎麼就這樣脫口說了出來呢?
她不自在的撇過頭,拿出衣袖內袋的瓶子,將醉翁散輕彈而出。
看到那雙明亮的眸子陡然一黯,她自言自語地說道:「病書生,不給你用麻藥,怕你撐不過這段路。」
說完,她抱起他那被蠱毒折磨成清瘦無比的身子,那微微的體溫抱在懷裡,卻變成了灼人的熱度。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她低低地喃語道,可那隱在面紗下的臉卻已熱紅到了不像話。
窗外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最後一縷天光已經被漸升的黑暗所吞沒。
她抱著他從窗子向外一躍而出,像一張輕飄飄的剪紙一樣,飄上了院牆,隨著吹個不停的海風,消失在無盡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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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清華的記憶裡,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如此深沉、如此甜美了。
這樣的睡夢在二十歲之後就與他告別了,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境的疼痛,那種痛無法形容,就像在心上被人套了一個禁錮,伴著每一次心跳,無休無止地痛下去。
而他的身體就這樣無可避免地一直虛弱。
儘管家裡為他請了無數的大夫、吃了無數的藥,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不但治不好病,就連病因也找不出來。
他從未想過要放棄生命,但是,他對這樣久臥病楊的生活的確是厭倦了。每一次看到木宛、木棟他們為了他的病想盡一切辦法,他真的很想說,不要再為他做什麼了。
他真的,真的厭倦了。
所以當那個奇怪的女子出現在他的房裡說要帶他走的時候,他根本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三個月也罷、三天也罷,他都掙扎著想要離開那張病榻。
搖搖晃晃,晃晃蕩蕩,他是在船上嗎?
木棟曾經和他一起溜到海船上去,還一起相約總有一日要一起出海,還有木宛,那鬼靈精怪的丫頭,滿腦子的遠大理想,他留了一樣東西給她,也許能讓她一償宿願。
他自己呢?他小時候也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想種最好的茶、燒最美的瓷、造最快的船、去最遠的地方,然後再找一個最溫柔的女子建立一個最幸福的家,可是自從他病了之後,以前這些最平凡不過的理想一轉眼就成了虛幻。
他夜夜作惡夢,夢到自己原本在郊遊踏青,眼前是湖水澄清、柳絲輕揚,突然他就掉了湖水裡去了,那湖裡滿是長草,伸長了手臂拖住他,讓他不停地向下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他總是很努力地與這病對抗著,從不放棄自己的生命,只是他好累好累,厭了、倦了、絕望了,不得不想要放棄。
可就在這一刻,竟有人對沉在水中的他伸出了手。
他好像在漆黑的水裡看到了一點光,那點光靠近了他,不是那麼明亮,卻是柔柔的,很溫暖。
他看不清楚那隻手的主人的樣子,只是模糊地覺得她像一團矇矓的黑影,那一雙黑玉一樣流光異彩的眸子定定地坦率看著他。
那是她眸子裡的光吧?明亮的光,連最混濁的水都能穿透。
一直照到他的身上,他睜開眼,看到了名叫希望的東西。
原來,他是在馬車裡。
他望著眼前那張小几上的小油燈,就明白了這一點。
那盞燈的燈罩比一般的燈高出許多,底盤做得很大,並死鎖在這張小几上,幾分迷離的火光從鏤空的燈罩中透了出來,化作糾纏的陰影落在馬車那窄小的壁上。
他勉力爬起,掀開車簾。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外頭天很黑,他一掀開車簾就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漢子,瞪著一雙墨玉晶瑩的眼睛看著他。
他微一愣神,旋即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這張面具做得是如此巧奪天工,但那雙眼睛的光芒卻無法遮掩。
「姑娘,我們這是往哪兒去?」他問。
「離開泉州。」雲深深低聲答道。
「那在下還有一個小小的心願,盼姑娘成全。」
她微一躊躇,便點頭答應了,他的病痛爭這一時半刻也沒有什麼用處。
「你要去哪?」她問道。
「往那邊。」謝清華坐在她的身邊,向官道西邊的岔路指了指。
刺桐樹沿路盛開著,就像一叢叢的紅雲落在人間,地上彷彿鋪著紅色的細毯,叫人不忍踩踏。
明年刺桐盛開的時候,他還能見到嗎?謝清華看著這一地的落花在他們的馬車輪下輾做塵泥,他不禁這樣想到。
「謝家窯。」雲深深跳下馬車,抬頭看看這座堪稱巨大的宅院,院門上的扁額上三個正楷大字如此寫著。「這是?」她看著身邊人問。
真是奇怪,他到了這裡,除了那一臉病容依舊之外,整個人好像沒有生過病一樣,背挺得筆直,就連踩在地上的腳步也是那樣的踏實。
「這是謝家窯,謝家瓷窯創建已有二十年,每年開窯四次,一次燒瓷萬件。」他一邊說,一邊掏出鑰匙打開鎖。
厚重的大門吱吱噶噶地被他推開了,他一雙明亮的眸子落在裡面,「現在剛好是新瓷出窯完畢、封窯整休,窯工們都不在,所以也沒有人。」
雲深深順著他的背影向裡望去。
各式各樣的架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畫著詭異迷離的影子,彷彿山精林怪盡藏其中。
「這是存泥的地方,這是拉坯的地方。」雲深深跟在他的身後,聽他指著這些一層層的木架、一罈罈的罐子說道。
「那是放釉彩的地方,」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聲音明顯地黯然了,但立刻又回復了清亮的聲音,「一件瓷器好不好,上釉是很重要的一項。瓷器分為釉上彩與釉下彩,以釉下彩為最佳。謝家瓷就是釉下彩,顏色鮮艷,圖案明麗自不必說,彩毽材下,光潤滑澤,色如春花,宛若琉璃,瑩瑩有光。」
雲深深看著眼前這座巨大的瓷窯,她每日都是和藥草、醫書打交道,這些瓷啊釉啊的,於她來說都如天書一般。
只是眼前的這個人,一站在這裡好像得到了重生一樣,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喜歡這裡,而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雖然她聽不太懂,卻依然能感受到蘊藏其中的強烈熱情。
曉風細細天如水,花落滿徑夢香色。
他們沒有打燈籠,只是憑藉著月光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好像已經忘了時間的流逝。
「走吧。」謝清華突然絕然地說道。
他不知道這樣離開是對還是錯,不知道將來是生還是死,他只是渴望一個改變、渴望一點希望。
天光如水,夜涼如水,身邊這位陌生人的目光也如水。
她究竟是什麼人?
「姑娘,在下還不知道姑娘貴姓,來自何方?」他強忍著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問道。
「我姓雲,祁連醫仙雲深深是也。」雲深深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準備吹噓一下自己,就看到剛剛還神采飛揚的人,一張臉已經青白得不像話,大顆大顆的冷汗從臉上滾下。
謝清華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將掌心掐出血來,才沒讓自己立刻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