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獸得意地打個響鼻,低下頭努力咀嚼又成功得手的一小塊美味。
零落險些掉下眼淚,看著手中僅剩的一小塊點心,惡狠狠的決定,「明天早上你沒飯吃!」
對方則不以為然地搖搖腦袋,柔軟的鬃毛隨風飄動。
倚窗而立的翼合了合眼,夏日裡涼爽的夜風帶著微醺的花香撲面而來。
正當零落與獨角獸糾纏不清,幾乎大打出手的時候,一縷暗綠色的光芒由遠處飄近,在四周盤旋了幾圈後小心翼翼的靠近零落。敏感的獨角獸首先仰起頭,低哼一聲,光芒小小的身體旋成陀螺狀,瑟縮著後退。
零落抬起眼,厲聲一喝,「羅利!」
獨角獸一個機靈,下意識張開觜,一小塊酥餅順利落入其中,她凶巴巴的命令緊隨其後,「寄存,敢私吞後果自負!」
羅利當下瞪圓大大的眼睛,食物卡在喉嚨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零落收回心神合上眼,手指在額頭劃出倒置五芒星,一束金色強光由額頭射出,在空中凝結成奇形怪狀的祈禱文。散發出淡黃色的文字排列整齊,圍在暗綠色幽魂的四周盤旋游移,無限擴張之後猛然縮緊,到達一定限度後再次反彈。受驚的幽魂倉皇四顧,低沉的綠色時亮時暗閃爍不定。
「夜之神弗洛藍,解我封印——」
解印咒一出,零落向上攤開的手心中分別升騰起兩束金色光柱。昏黃的光芒將文字和幽魂團團圍住,形成了一個金色半透明的繭。其中,祈禱文字正逐漸融化,浸透幽魂暗色的身體。
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不多時,金色的繭裂了開,暗色的幽魂已經不見——一個纖細的少年型態浮現在黑藍色的夜裡。
風攜花香而來,捲起零落海藍色的長髮,幽靈的眼淚滑出。
它未張口,聲音飄蕩在風中——
謝謝。
「回去吧……」零落淡淡一笑,一枚小石子被昏黃的光裹著,從她身前升起。
幽靈點了點頭,咻的一聲消失在小小的石頭中。四周明亮的金色迅速溶解,掩沒在夜的濃重中。
目瞪口呆的翼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夜之祈禱……」
據他所知,這種法術屬於高級守護魔法,四方神祇中也只有夜神的侍者才擁有這種能力。雖然眼前的少女隱約有著神祇的氣息,卻斷然不可能是朱雀。司火的朱雀一身艷麗,是亙古不變的紅髮金眼。而零落的髮色卻更偏於東方,然而這一代青龍繼承人是男子。
「你是誰?」翼滿心疑問。
零落握住小石子,回頭一笑。「零落。」零落——這就是全部回答。
他看著她翩然走近,白玉一般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額頭,眉間猛然傳來一絲絲暖暖的疼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扯下,冷冷質問:「你想消除我的記憶?」
她清澈的眼睛中亦是清冷一片,「有些東西不如忘記。」
那手指握在掌中竟也如玉般冰冷, 翼沉吟,「如果始終無法忘記呢?」
「沉在心底,讓夕陽帶走。」她頑皮地眨跟,一瞬間彷彿恢復了白日時的活潑,只是眼中溫度依然未變。
「你每天都看夕陽嗎?」
「上天的恩賜,要珍惜呵……」零落笑著,露出小小的貝齒。
要珍惜呵——
為何如此溫柔的言語聽起來卻充滿了無助和悲傷?彷彿是最無奈的選擇。
探身去拉她另外一隻手,不期然碰到她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石頭。堅硬的石頭已被體溫捂熱,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
「這,並不是戲。」盯住她的美眸,翼篤定地說。
「人生如戲。那些背叛、傷害、莫須有的痛楚都不重要。」
零落俏頰上浮現一絲慼然,讓那笑驀然化為那日舅舅手中的利劍直直捅進他的身體,回憶和著鮮血,疼痛蜂擁而至。
「那什麼才重要?」翼低吼。
反握著他的手,他的悲傷和痛苦傳達到零落心裡。她輕聲低喃,「活下去,怎麼才能活下去,更好的活著,如果太痛就乾脆忘記。」
翼怔住。
她將小石頭放在他手心,「至少,我們還擁有活著的權利。感恩的同時,更要珍惜。」
珍惜,又是珍惜。
這條命是滄煌從死神手裡硬奪回來的……他淒厲的呼喊猶在耳邊——
「王,王,你是我們的神,你一定會安然無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國等著你回來……」
疼痛湧上心口,他一把扣住零落的咽喉。「你到底是誰?」
直視著他顯露猙獰的眼,她淡淡笑起,臉上沒有一絲恐懼的神情。「是場夢。」
「夢?」翼驀然加重力道。
「只是一場夢。」她重複答案。窒息的痛苦覆面,卻無法成功抵達清澈安寧的眼底。
夢。浮生若夢,何況是人。
眼凝視著眼,世界悄然無聲。清涼的風中瀰漫著花的香,一點點將夜陶醉。零落,正是其中一則玫瑰色旖旎的夢。
不過是空夢一場。
翼凝視著她好半晌,終於收回手。
零落的眼神沉了又沉,頸間指印清晰可見。歎息掉在夜裡,那是他的名。「翼……」
☆☆☆
有多久沒有這樣因為睡不著,坐在窗台上看月亮了?上一次這麼悠閒還是去年生日時,那日整座玄武城都在為他們的小皇子慶生,他也因此被赦免,不必埋首書堆刻苦地背誦各式奇異的攻擊咒語,可以休息一天。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再有幾日他就滿十六歲了。玄武神祇的成人儀式要在這種荒郊野外舉行,其實也蠻不錯的……
翼攤開手掌,躺在手心的小石塊散發出隱約的暖意,握得久了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溫暖誰了,抑或是,互相溫暖?
掌心傳來的溫暖令人困惑,他合上眼,腦海中湧現記憶的碎片,不停交疊。
舅舅猙獰的笑著,涕淚橫流的母親一句句一聲聲「孽障」敲進心窩。
滄煌硬生生嚥回滿口的鮮血眼中淨是絕望,「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國等著你回來……」
心頭一陣抽痛,他咬緊牙關,沾滿血腥的畫面逐漸淡出,有陽光照射進來。
「慈悲的夕陽會把悲傷全部帶走……」零落微微仰著臉,悲傷順著臉頰滑落。
「你到底是誰?」那是自己繃緊的聲音。
零落笑靨如花,回答,「只是一場夢。」
「一場夢……」他喃喃自語。不知何時攤開的掌已成拳,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足以證明一切並非虛幻的夢。
一切非夢,偏偏如夢似幻。
溫熱的呼吸噴在臉頰上,翼伸手揉了揉獨角獸額頭的軟鬃,於是得到了一個親暱的摩擦。
「羅利……」他記得零落是如此喚的。
獨角獸立起耳朵,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翼幽然歎息,「你也想告訴我一切不過是場夢嗎?」
☆☆☆
莊周夢蝶。無淪是莊周的夢,還是蝴蝶的夢都會在睜眼的一瞬消失殆盡。
昨夜吹著涼爽的夜風趴在台上窗沉沉睡去,今晨睜開眼,夢中的少女和獨角獸統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侍衛隊隊長盈滿激動的眼睛。
滄煌屈膝跪倒在地,親吻他的衣襟。「王,我來接您了。」
翼坐直身,清晨明亮的陽光灑滿年輕的面龐,於是他微微瞇起眼。
夢,終於醒了——窗外竹竿上晾著的衣物和屋裡桌上擺著的水果都是夢的殘骸,夢的靈魂已經消失,他也該清醒過來了。
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翼轉頭看向忠心的侍衛。「今天是何時了?」
「十一月五日。」滄煌回答。
他滿意地點點頭,攤開手掌。「我們走吧。」
四周的景物——簡陋的木屋、木桌、晶瑩的水果,搭在樹杈間的竹竿等等所有和那場夢有關的東西,全部因這句話而逐漸淡化,最後消失在空氣中,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溫潤的陽光將翼完全納入懷抱的瞬間,金色光芒以他為中心,忽如浪潮般燦湧散開。一身明亮的少年頎長的身形迅速抽長,與此同時暗色「玄」字印緩緩浮出額頭,迸發出強光後逐漸浸回肌膚,及肩短髮也在這一刻蔓延成黑亮的小瀑布,蜿蜒至腳下。
跪倒一旁的滄煌凝視著渾身金燦發光的主子,忘了呼吸。
那就是玄武神祇的成人儀式,簡單而隆重。
這一天是光明歷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玄武翼的十六歲生日。這一天,小少年長成大人樣,正式繼承了北方之神的位置,成為玄武王。
夢在這一天殤去。
第三章
光明歷二二一年十一月,第三十七代玄武王正式繼承神力,成為北方之王。同年十二月,玄武城迎來了近千年來歷史最長經歷最慘烈的一場惡夢。
年輕的玄武王率一小隊死忠侍衛隊直搗皇城,在位僅一周的遲墨負傷逃亡,皇后幻紗於臥室懸樑自盡。面對至親的屍身,甫成年的玄武只是拋下淡淡的一瞥便轉身離開,下令此宮永遠封閉,並布下「入禁地者魂飛魄散」的黑色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