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頰邊凌亂的發捋順掖至耳後,玄武翼輕吻她明淨白皙的額頭,「我在這裡,不要害怕。」
讓人感覺安心,偏又隱隱恐懼叢生,兩股複雜的情緒糾纏不清,零落任由自己沉淪在擁抱的溫暖中,忽然覺得好累好累,不想再掙扎了。
就這樣吧,將自己交付出去,此後若能在他身邊安靜生活該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思及此,有著海藍色雙眸的少女綻開花一般嬌艷的笑顏。
情花初綻,傾倒眾生,玄武翼亦無法倖免。
薄唇掠走她唇角最惑人的笑,十指緊緊扣住此生認定的那個人,男人高軀堅實的身子覆下,雪色的輕紗幃帳於夜風中翻滾如浪。
碧色長廊中,小巧的女子拖著曳地的棉布長裙,長長的裙擺逶迤於地,她赤著腳一路緩行。一燈如豆盞於少女掌中,風搖影移間,刺骨的寒風掀起裙的一角襲上她稚嫩的肌膚,腳踝連同臉頰、手臂都因寒冷的空氣泛開一暈暈層疊的紅,她渾然未覺。一雙如琉璃打造的眸晶瑩剔透流光蜿蜒,就算是夜,亦無意專美於前,僅跟隨燈火之後拖著乳白的裙,亙出橫影長長。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高聳的廊柱旁忽然閃出一個人,腰際一條侍衛隊專屬的紅色綬帶在明滅的燈光中閃耀刺目的光芒。
「巫女請留步。」
「我只是想去神殿看看羅利。」零落半仰頭,表情嬌憨。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表情,聲音中是不帶一絲感情的冷,「臣下會好生照顧獨角獸,巫女大可放心。請巫女不要再讓王擔憂操心了!」
「我不會再逃走了。」
冷酷噬血的笑浮現在風中,噹啷出鞘的白亮刀刃劃開夜的暗黑,「巫女早該有此覺悟,」
零落震驚,怔怔地看著他,「你要殺我?」說罷清淡的笑了笑,「大可不必煩將軍勞神……」
始料未及,一股鮮血由她口中噴射出去,淋濕雪亮的長劍,「神會懲戒我的。」
零落痛苦扭曲的表情並沒能成功阻止對方的殺戮,血跡斑駁的劍高高舉起,『要怪就怪上天不公吧。」
「我釀的果,我自己吞。」零落眼神清澈,無半絲雜質。
劍迎頭劈下。
「滄煌,住手!」一切真實得讓人害怕,玄武翼驀然大喝出聲。
彷彿就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侍衛隊隊長,海藍色長髮的少女,以及刺向少女胸口的無情長劍狀態支離破碎,千千萬萬顏色各異的碎片漫天飛旋。夜神弗洛藍由凌亂盤旋的碎片中走出來,沉穩的笑容透露出身為神祇的睿智與冷漠。
「弗洛藍。」玄武翼眨眨眼,半懸的心終於放下。
夜之神弗洛藍只能出現在人們夢中,原來這只是一場夢。
「玄武翼,對於自己犯下的罪,你可有承擔後果的勇氣?」
不屑於神祇高高在上的姿態,玄武翼收起失控的情緒,恢復往日的冷漠,「玄武翼自詡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對於愛,也一樣嗎?」
觸及到內心的問題,他拒絕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
「若是她因你而傷,瀕臨死亡,你會怎樣?」
「亡靈之界將再無統治者。」
「若是她因為想要保護你而不得不遠離,你會怎樣?」
「天涯海角追隨。」
「若是上天要收回她,你會怎樣?」
「滅天。」
鏗鏘有力的回答響徹整個暗之界,黑暗由淡轉濃,直至伸手不見五指。弗洛藍略帶苦澀的聲音逐漸飄遠,「玄武,其餘的需要你自己去尋找答案了。無情與多情,不知哪一個更傷人……」
「等……等等!」猛然坐起身,玄武翼瞪視著眼前雪白的幃帳,哪裡還有夜之神的蹤影。裸露在空氣中的胸膛要他憶起昨夜的激情,扭頭看去,身邊卻已空空如也,胸口不由得泛起抽痛,手指狠狠捏入掌心。
零落,再一次從他身邊逃走了。可惡的女人!
侍衛兩短一長的敲門聲,適時壓制住他澎湃燃燒的怒火。
「王,殿外有人求見。他說他叫青軌。」
青軌?青龍國的皇子,他並沒有被遲墨殺害?
原來遲墨並沒有殺死青軌,原來他還沒有完全識破遲墨臨死前布下的陰謀詭計。忽然,玄武翼心底湧出一股風雲變色,大樓將傾的戰慄感。
遲墨,到底想用什麼手段來報復自己呢?
他合上眼,「請他在書房等候。」
青軌負手臨窗等了很久,等來的卻是凰鳥。
換下繁縟的曳地長裙,樣式簡約的宮裝讓凰鳥恢復了英姿颯爽的騎士美人形象,順勢合攏門扉的同時,她展顏一笑,「介意我進來嗎?青軌皇子。」
他露出一貫的溫和表情,「你已經進來了,西方第一舞姬。」
「沒想到青龍皇子看似溫和,骨子裡這麼犀利,連惡作劇的機會都不給我。」
凰鳥頑皮地眨眼,在玄武面前的拘謹和小心翼翼蕩然無存。
青軌很認真地點頭,「都怪第一舞姬貌美如花、舞技超群,要想不知道真是難如登天!」
她咯咯笑出聲。「酸得倒牙的奉承。」
「可還受用?」他有模有樣的學她眨眨眼。
凰鳥笑到腸子打結,「真是不枉此行,青軌皇子如此可愛,讓人好想抱回去珍藏!」
「那要問問玄武王是否同意,被砍頭就不划算了。」青軌遺憾地搖頭。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她雲淡風清地說,眼神輕飄。
青軌不再搞怪,恢復正經的斯文表情,柔聲說:「這種事情不要輕易說出來。」
凰鳥凝視著他身後的窗紗,眼神中壓抑著莫大的痛苦,「沒想到青軌皇子也這樣情深似海,真是意外。」
「遇到相屬的人,自然不再漂泊。」
她苦澀地別開眼,「相屬的人……」屬於她的那個人,在哪裡?
「談心時間可以結束了嗎?」玄武翼雙手環胸靠在門框邊,挑高眉梢好笑地看著怔在原地的兩個人,隨後繞過他們走向案桌,「下次談心記得找塊僻靜的地方,免得某個多嘴的侍衛把事情洩漏給白虎,那就不太好辦了。」
揶揄的口氣令凰鳥當下紅透臉頰,提起裙擺行禮告退。
門開了又關,女子輕巧的足音逐漸遠去,直至消失,青軌才收起溫吞的笑容,正色道:「不要意外,遲墨沒有能力殺死我。父親有話要我帶給你。」
「哦?」不是弗洛藍而是老龍王,玄武翼難免有些詫異。
「宿命早已注定父親會死在遲墨手裡,希望零落不要耿耿於懷。過去種種的錯都是父親一時糊塗,看不破所致,所以……」
「臨死前才想悔過,未免太卑鄙了。」他勾唇淡笑。
青軌苦笑回應,「父親要我在青龍誕生之後將這些轉告你,由你傳達給零落。」
需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嗎?「為什麼是我?」
「不過是想警告你——禁忌不可為。」
禁忌,不可為——五個字宛如青天霹靂在玄武翼腦中炸響,他慌然瞠大雙眼盯住青軌,後者週身並沒有展開四方神祇專屬的護體結界。
他,不是青龍!?
「你是說……」玄武翼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虛弱的低聲確定。
青軌的神情依然淡至靜寂,「無論傷害還是背叛,無論使用什麼辦法,都不能改變零落成為新一代青龍這個事實。」
血液在一瞬間被抽乾,身體空蕩蕩的失去重量,玄武翼甚至可以看見指尖緩慢凝結成冰柱,原來絕望如此寒冷徹骨,「原來是零落……」
「雖然昨夜的傳承感應光柱有點奇怪,但是同為四神的你也該有所感覺吧?」
回憶的片段在玄武翼腦海中迅速重播——
遲墨猙獰而扭曲的笑說:「青龍……玄武一切還沒有結束……我等著你們……」
零落淚如雨下,「翼,你會後悔的。」
自己是怎麼回答她的?
「對於你,我從未後悔。」
是的,他從未後悔。
但是,觸犯禁忌的後果是——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原來這就是遲墨的陰謀,所有人都在警告他,所有人!
然而……
死一般的靜默後,空氣中爆響酷似鬼哭狼嚎的笑聲,「哈哈哈哈!」
所有人,包括遲墨在內的所有人啊!
面對瀕臨瘋癲邊緣的玄武翼,青軌處變不驚的神情顯得那麼超然,「傳達完畢,我該走了。」
「太晚了,青軌。」大樓傾倒,鋪天蓋地的絕望和痛苦將他淹沒。
「只要肯去做,沒有所謂太晚的說法。」
一句驚醒夢中人,歇斯底里的笑聲逐漸停歇,玄武翼安靜下來,「是啊,我也該去找零落了。」說罷,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書房。
青軌疾步跟出,然而玄武翼的步伐快如閃電,轉眼間便消失在臨近午時的明媚陽光中,再也尋不到了。
青軌有預感,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談,也是最後一次。
圓滾滾的漆柱旁,凰鳥形單影隻,慼然詢問:「傷心,何時才能消失?」
青軌仰起頭,落一眼絢爛明媚的陽光,回答,「當你不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