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恨,好恨。
這樣滿身罪孽的自己,竟然還會有人不惜海角天涯的尋找。
「零落零落,不要對我這麼殘忍……我把心剖給你,夠不夠……」獨白似的傾訴只能淪為低喃,玄武翼低聲對著黑夜乞求。
不行啊,不能啊……
零落捏住喉嚨,用盡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海藍色的眼睛裡映著黑色長髮的男人順著牆壁滑坐在地面,雙手抱著頭深深壓在膝蓋上面,他脆弱的模樣彷彿許多年前那個渾身傷痕的少年。
翼……
想要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她伸出手,緩慢走向他。
「零落。」身後傳出一個嬌媚的女聲,截斷她的步伐。綁著麻花辮,紅衣似火的女於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是朱雀紼炎。
顯然沒有人可以看到紼炎,玄武翼依然蜷縮在角落中一動不動。
性格率直的紼炎直截了當地說:「弗洛藍托我轉告你——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盤你天賦異稟不會輕易死去好自為之。」
不間斷地說完,她深吸一口氣,「傳達完畢。」
「謝謝你。」零落頷首致謝。
紼炎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你要真的明白才不枉費我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挖出來連夜飛到這裡傳達這麼長一串廢話。」
「都不用換氣嗎?」零落很是驚奇地看著她。
「你啊你啊……」紼炎大聲歎氣,「偏偏總是在傷害自己,有什麼心事拿出來大家談清楚,一個人悶在心裡會生病的。」
「所謂心事,就是藏在心裡的事情。」她輕聲反駁,雲淡風清的笑起。
「真想揍你一頓!要是弗洛藍敢說這種話我就把他打成豬頭!」紼炎咬牙切齒地攥攥拳頭。
這樣的感情,真是羨煞旁人。零落的笑容中摻入幾分羨慕。
似乎是能洞悉她的想法,紼炎擺擺手,「我才羨慕你呢,至少有人為了你差點把整塊大陸翻過來,我愛上的人絕對不可能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情。」
稍帶落寞的尾音逗起零落笑容中的苦澀,「這種事情,不值得羨慕。」
紼炎巴掌拍得非常響亮,「我羨慕!我羨慕!」
被羨慕的,卻是她的痛苦所在。零落收斂笑容,恢復平淡的表情,「就這樣被羨慕著一直沉睡,也不錯吧。」
「膽小鬼!」紅髮紼炎激動得跳腳,「你要在那裡躺著,眼睜睜看他為你心碎一輩子嗎?」
「那是他的事情。」
她險些岔了氣,圓圓的眼睛不可思議的瞪著,「你當真是那天在荒蕪花園的零落嗎?」
「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零落說著,別開了濕潤的眼。
紼炎大力敲敲自己額頭,自言自語,「真是複雜到讓腦筋打結的問題,反正也不是我的事情,只要把弗洛藍交代的事情完成就可以回去繼續睡覺了。」她拉住零落的手,「弗洛藍還說——無論你選擇什麼,是睡是醒是離是留,最好親自去和那個為你瘋狂的傢伙商量。請不要為難神!」
「為難神?」零落滿頭霧水,反問。
「為了你,他甚至可以毀滅世界,青龍零落。」紼炎反轉手掌,一簇火紅的焰火騰空浮現,下一刻,零落被猛然拍入體內,「回去吧,回到他身邊去。」
雪白的帷帳中沉睡的少女有著天使一般安詳美麗的面孔,柔順的海藍色長髮鋪撒在枕頭上,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起伏不定。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迷戀的眼睛無法移動半分,玄武翼站在紗帳外癡癡地凝視著心愛的少女。 』
頭髮花白的御醫低垂著頭,匯報忙碌了大半天的成果,「臣等已用盡畢生積累的全部醫術,幸好有些效用。經臣等仔細診斷,巫女體內的傷已經痊癒了一大半……」
玄武翼縱容他們邀功,但是不允許有人扯謊,「只半天工夫,什麼藥這麼有效?」
一大滴汗從老御醫額頭滑落,「這……這是臣等……」
「有什麼說什麼。」
一干御醫當即集體跪倒在地,「臣等醫術不精,巫女體質非凡,似乎……似乎有自動療傷的異能。」
玄武翼愕然。恍然回憶起多年前零落為自己療傷的情景,「難道說青龍巫女與東方神祇一樣擁有治療的能力?「還有其他嗎?」
「巫女遲遲不肯醒來與體內的傷沒有任何關係,似乎是因為精神上拒絕清醒,所以才會……」
零落的苦,他想要全部承擔下來。
摒退御醫和左右侍衛,玄武翼撫平薄被坐至床邊,抓了她的手指握在掌中。這個熟睡恍若孩童的少女溫暖而柔軟,是他魂牽夢繫彷彿等足一生的。親吻她圓潤的指尖,他像是也隨之入夢,眼神逐漸流露迷離之色,「零落,不肯醒過來嗎?已經睡得夠久了……」
在那張溫潤如玉的面龐上看不出絲毫愁苦的顏色,然而,一雙屬於男性的瞳仁再也遮不住傷痛。分離的這些年中,零落到底過著怎樣隱忍的生活?她的仇視,她的疾言厲色,一點點洩漏她的悲憤,讓他知道那些隱藏在層層厚痂之下的傷口早已化膿潰爛,令她痛不欲生。
「零落……」他無限憐惜地輕吻她細膩的手背,「過去那些痛苦,都忘了吧。我帶你回家,做我的皇后。」享受無憂無慮,相親相愛的生活,「好不好?」
沒有任何回答,零落依然沉睡如初。
「御醫說你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快點醒過來吧,我們騎馬去海邊看夕陽。」只要你肯醒過來,「零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零落若是想要星星,他都會竭盡全力摘來。玄武翼心想自己是瘋了,惱她的不肯屈服,怒她的不敢面對,暴烈狂哮的怒火在她出逃那一刻全面迸發——她寧可信任一個用心險惡的陌生人,也不想留在自己身邊。遲墨該死,不但覬覦他的國家,還想利用他唯一珍惜的女人進行報復,真是罪該萬死!
玄武翼咬牙切齒在心中咆哮。
若不是及時識破零落想要借刀殺人的伎倆,恐怕自己早在遲墨的手爬上那張粉嫩面頰的一刻衝出去大開殺戒,但是他沒有,他強忍怒火,捏碎劍柄只為看她到底能使出怎樣的花招,卻沒料到這個小小的少女不惜用生命來脅迫自己出現。
她被打飛的瞬間,他險些咬碎滿口牙齒。原來有一種恐懼可以讓人魂飛魄散,那是唯恐會失去所愛的懼意。
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再次失去她。
身子暖洋洋,輕飄飄的,彷彿沐浴在午後愜意的陽光中,零落迷迷糊糊地睡著。耳邊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吵鬧聲,羅利嗚嗚的嘶叫,很多人來了又走,有些腳步很沉重有些則輕巧如飄,然後,一個帶著濃濃悲傷的聲音穿透一切聲響,突兀地顯現出來。
他說什麼?
他說:「零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零落,那是她的名。
原本暖洋洋的感覺迅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如浸冰窟的冷,小鳥歡愉的叫聲,羅利撒嬌的嗚叫統統淹沒在飛沙走石的咆哮中,一位黑髮男子站在虛無的黑暗前,俊美的面孔上掛著寵溺的笑,胸口插著嵌有青色寶石的匕首,然後,淋漓的鮮血撲面而來。
不要,不要,不要。
『不……」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唯恐一旦放鬆他會消失無蹤。
「零落,零落。」依然是那麼溫柔的聲音,他在呼喚她。
長長的睫毛抖啊抖,零落睜開眼,入目而來的臉孔俊美非凡,一雙漆黑的瞳仁中盛滿傷痛、焦躁、恐懼……好多好多複雜的情緒。那些複雜的情緒筆直地捅進心窩,令她轉頭低泣起來。
玄武翼心疼地抱住她,「不要哭,零落,不要哭。」
這副懷抱,她想念了很多年。這句安慰,她渴望了很多年。
但是……零落抬起淚花肆意的臉孔,將自己推離那副渴望許久的溫暖懷抱,「放我走。」
他瞬間僵硬了身體,一種慘遭滔天海潮傾覆的悲涼逐漸浮現在眼底,「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放我走,讓我離開。」這一次,是依然的斬釘截鐵。
「我不會放你走。」玄武翼說著,聲音冷硬如石。
零落輕聲歎息,「我只是想找個幽靜的地方,安寧的過完下半輩子。」
「那就在我身邊過吧。」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鷹隼般鎖住她海藍色的眼。
籠罩在男人高大身影之下,嬌小的她卻沒有一絲恐懼,似乎篤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雙手抵住他的胸膛推一推,推不動,於是淒涼一笑,「翼,你會後悔的。」
翼,那是他的名。柔聲輕喚,勾動心底如浪如潮的思慕。單手扯下搭在銀勾上的雪白幃帳,玄武翼的眼未離她面孔半分,「對於你,我從未後悔。」
那麼堅定,天經地義的一句話,瞬間擊毀零落所有的逞強和偽裝,沉積數年的哀傷和怨懟如逢春的薄冰龜裂,融化成潺潺流水。
零落覺得自己脆弱得好像雞蛋殼一捏即碎,禁不住微微顫抖,「不可以,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