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雖矮一肚子拐的小信蟬雖然聰穎過人,但沒世故到能聽得出他話中的揶揄。
「哦,真的嗎?好可惜,這樣我就轉不成學了。」
「你學校在哪裡?」
「萬華。」
「你跑那麼遠逃學啊?」
「我沒有逃學,只是出痘子不能去上學,外婆家的表妹表弟們又都小,舅媽們怕我傳染給他們,所以我就回來了,而且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四年來我除了請病假,還不曾逃學過。」
雷干城不求甚解地點頭應是,說著就要甩下她,到大門口等便當,想了兩秒後,忽地覺得自己的耳朵被她的話閃到了,猛地回身糾正,「小妹妹,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是六年吧!
另外兩年你是在哪裡過的?火星嗎?」
「不是,是我的級任老師要人家連跳兩級的。」
喔,資優兒童!近年似乎多得滿街跑,隨便就會撞上一兩個,比中統一發票還容易。
他忍不住肅然地打量小信蟬,看著她紅痂滿佈的小臉帶著無限的興趣,再注意到她手上拎的便當袋,腦筋快轉一下,驚奇的問:「你該不會是佟玉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妹妹吧,我聽說她也是連跳兩級呢。」
「我就是啊!可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不是屬龍的。」
「喔,是嗎?」雷干城一點都不在乎,他剛打完球,肚子大唱空城計,眼一轉就瞄到她手上的東西,他問:「我媽有托你帶飯給我嗎?」
「有。」她將他的那一份遞給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大哥在哪裡?」
「他臨時被教務主任抓公差,佈置畢業典禮的禮堂去了,照規矩,被強迫熱心服務的學生都會收到一個免費的營養午餐盒。」
「那我手上的便當怎麼辦?帶回去,媽媽一定又以為我在作怪了。」她的眼睛泛起淚光。
從好哥兒們佟玉樹那兒聽來的第一手消息,雷干城知道小信蟬的諸多罪惡史。一他當初聽了很同情佟父、佟母的際遇,因為佟家小弟一出生就有氣喘和過敏的毛病,除了母奶以外,吃什麼吐什麼,也因此做父母的無法面面俱到。
儘管如此,雷干城還是頗為小信蟬抱不平,當著佟玉樹的面指責他父母偏袒心重,不願多去瞭解一個小孩和大人一樣,也有強烈的感情,他們會變、會笑、會哭、會恨、會嫉妒,也很健忘,無邪得不懂得偽裝。對每一個全心全意愛父母的小孩來說,父母是孩子生命的全部,不料病弱的佟青雲一出生後反而得天獨厚、備受關愛,難怪年紀尚幼的小信蟬要認為他們移情別戀。
而佟父、佟母不僅不能體諒,還挑了一個最差的方式來防患未然,圍堵女兒過多的感情,導致小信蟬只能在課業上不斷的求表現來討好父母,贏得他們的掌聲。
這麼一想,讓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不少,替她出餿主意,「還不容易,我們現在找個能遮陽的地方把便當解決掉,不就成了。」
於是,小信蟬兩步並一步地跟在他身後,來到一棵亭亭如蓋的扶疏老松下,蹲坐在盤根錯節的天然凳上,挺著被遮去一半的艷陽天,埋頭吃起便當。
小信蟬的大便當裡沒幾分鐘就會多一塊四分之一的咕姥肉、一大匙的紅油魚香茄肉和辣泡菜。他大哥哥似的關照讓她窩心極了,所以不論是什麼菜她皆來者不拒,卻沒想到,才剛嘗完一口獨家配方的韓國泡菜後,她的小嘴就被辣麻了,兩片唇倏地掀腫,淚也被通出眼眶。
他見狀,二話不說,馬上把泡菜夾回去,一雙筷子往便當正中央一插,像祭祀土地公的殂豆馨香般,隨地一擱,躍身朝樓梯間的飲料販賣機跑去,一分鐘後,他帶回了一瓶蘆筍汁,拉環一勾,遞到她鼻前,道歉:「真抱歉,我忘了你其實還是個娃娃,吃不得辣。」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蟬有點心焦,怕「吃不得辣」這句話會讓他對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動著一雙不太靈活的筷子要去夾他便當裡那枚和黑橄欖酷似的菜,還沿著清楚就要往嘴裡送去。
結果被他快手一擋,「等一等,你夾的是什麼?」
小信蟬被嚇著,筷子一鬆,一枚裡油油的不明物體瞬時掉落到地面,彈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彎下身,以拇指和中指將之拾起,對著向陽處瞧個仔細,興奮地說:「是蟬蛹!」
「蟬蛹?」她踞起腳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蟬屏息看著手上的東西,靜得像一枚黑得發紫的鵝卵石,於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頭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該拿牠如何,只能緊張地問一句,「牠死了嗎?」
「沒有。」他將蟬蛹接過手後,蹲下地。
她的眼睛睜得猶如銅鈴般大,看著他以手指鏟開樹根處的土,挖出一個約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說:「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來怎麼辦?」
他將蛹放進坑裡,搖頭解釋,「我沒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讓牠繼續睡下去,以免又被鳥叨走。」話畢,他撥了土把坑填滿,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對她解釋,「有些蟬,從幼蟲到成蟲要花十七年的時間呢,經過一個夏天的餐風飲露、傳宗接代後,秋天一過,就要面對自然死亡,所謂『蟬不知雪』就是講牠們的習性,只不過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蟬聽了,竟不知所措起來,「那牠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雷干城被她倉皇的反應惹笑了,安慰她道:「牠會沒事的,起碼牠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好了,咱們快把飯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蟬蛹,楚楚可憐地說。
「我幫你吧!回頭我再跟你哥解釋,要他別漏口風。」他接過她的飯,倒在自己的便當裡,將空盒遞還給她,催她回家,逕自往後一躺,滿足地哼了一聲。小信蟬想留下來,但又不願違逆他,於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過十來步,回頭望一眼,見他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熠熠搖曳的樹蔭下,有沒有睡著她不清楚,她只看見那盒插了筷子的便當盒,靜靜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從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為他爽直的個性,不為他落拓不羈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種舒服、值得人信賴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無邪的崇拜慢慢累積,終至蛻變為愛戀。
她對自己立下願,九月開學後,一定要轉來這所國中院,雖然只念一年,上國三的他就得畢業,但是他家與自家只隔兩個巷弄,往後要加深他的印象,機會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勁,還能跳級追著他上同一年級,甚至大學。
不料,事與願違。天真的小信蟬的確是轉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學校,但念不到一個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難得一見,見了都是以大轎車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進了牢裡!
鄰人都議論紛紛說:「雷先生原來是干臥底警察,抓毒梟的,不想自己喬裝毒販反而監守自盜,最後被人害死在監獄裡,真是惡人有惡報。」敗壞風紀的壞警官,添上真毒販的雙重身份無異雪上加霜,讓以往人人稱義的雷家在鄰里面前抬不起頭來。
雷家的財產,包括當年雷伯母從富豪林姓娘家帶進來的嫁妝與不動產,不管有無報備,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經濟頓時像斷了源的水龍頭。最教人氣憤的是,雷伯母的養弟當時擔任某國大代表的秘書,因為想獨攬家族繼承權,又怕這事壞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當年不顧家族的勸阻,執意要嫁給一個中央警官畢業卻不幹正事的窮警官來大作文章;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與雷家劃清界線。
小信蟬曾好幾次特別繞道經過雷干城的家,從窗外往裡望去,只見黑黝黝一片,門禁森嚴,不像有住人,鄰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讓她沒敢上前敲門。事隔一個月後,她在餐桌上聽到爸爸詢問大哥有關雷家的事,才得知兩個令她夢碎的消息——
第一,雷干城休學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發不到一個禮拜,就被迫遷到別處去。
她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藍得發紫的天空沒有打雷、閃電、下大雨,蛙嗚鳥唱不絕的地面也沒有裂開噴出岩漿;是哪一個不切實際的古人說過「無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鈴申告,控他詐欺!她霧眼迷濛地對著國文老師額外加發的課外教材發愣,嘴裡吟不出的是印在紙上的「在獄詠蟬」的委屈。這讓她提起一隻筆,在練習簿上隨意寫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寫,拚命、用力、專注的寫,寫到整張紙都滿了,反過來再繼續寫,終於,她找到一個發洩心情的方法--寫下自己的心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