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熱得像是有九顆太陽,烏油油的地面則是熔燙得像地心著火,我在學校的川堂階前遇見一個大男孩,那男孩有著全宇宙最溫暖的笑眼,像太陽,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陽般的笑容一照,便無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讓他帶領我進入蟬的世界,難料,那未孵的蟬蛹及豎了兩灶香桿筷子的便當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劇的序幕……就這樣,她養成了記事的習慣,嚴格說來,不能算日記,因為她總是三天捕魚、五天曬網,如此持之以恆,多年下來,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爾,她會在父母親家門前見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燦爛的笑彷彿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視她殷切的瞻望,僅嚴肅、客套地問:「你哥在嗎?」
她只好不發一語地幫他請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樹現身後,兩人急急地出了巷,頭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歲保送進大一讀書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嬌生慣養的母親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無人知曉。剛下部隊的他送來了一份用毛筆親自書寫的喪帖,蒼勁的筆法像出自年邁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亂的沉痛。
火葬那天,台北刮著輕度颱風,黃豆大的雨點彈得斷腸人疼疼進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號的單身榮民莊爺爺、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憐。等到近黃昏時,他將他母親的骨灰甕送到佛塔後,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蟬臨時跟父母假托與同學有約,實則遠遠地陪著蹣跚的他走上一個小時的夜路,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夜市攤,躲在街角喝著西北風,憂心地任他吃酒買醉,最後,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半醉的他,抬手招計程車,一路跟隨他來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後巷。
她遠遠杵在一盞幽黃孤燈的巷口底,看著他走過後巷十來幢屋,斜長的身影在雷家後門停佇片刻,便隱進破紗窗裡。
她等了約莫十分鐘,雜貨店旁突然竄出兩隻尾交的野狗,看店門的老闆娘生怕觸著霉頭,連木屐都來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掄了一把棍子從店門衝出來,打算來個「棒打鴛鴦狗」,無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陣犬嗥,她先生見狀馬上提出熱水就要往狗身上澆去。
至此,佟信蟬再也看不下去,尾隨雷干城的足跡來到雷家後門,咬緊牙關跟了進去。
裡面很暗、很濕、很冷,一陣腐霉味夾著冷風親灌進她的鼻,她必須以袖掩臉才不至於被嗆到,走路時,腳不是踢中發霉的傢俱,就是撞到滾動的門板,額頭還不時黏到愈揮愈多的蜘蛛網,等到她的視覺能接受室內時,便依著窗外微暈的街燈,開始尋找他的蹤影,最後才在二樓的房間找到他。
他面朝門,像嬰兒般地蜷伏在床上,沒睡著,只是閉目無聲地抽搐,像低回在迷霧林間的風,久久繞不出來。
她見了他這副樣子,像是撞見日蝕的上古愚民,沒來由得惶惑起來。本能地,她快步走近他,將他僵硬的身子圍在懷裡,前搖後晃著身子,嘴上喃喃安撫,一遍又一遍後,才教他放下強搭起來的偽裝,將臉湊進她胸前,痛哭一場。
他一哭,她的世界也開始下起雨來了。她眼裡裹堆著淚,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寬挺的額,手探尋他的眉眼,願能撫平他的愁。
驀然,他抬起頭,一對渙散的眸子在黑漆裡茫茫然地朝她瞪過來,良久,他打了好幾聲響嗝,醺人的酒氣隨著兩個字渾沌地溢出來,「信蟬?」
她靜默好幾秒,空白的腦子糊成一團,囁嚅地否認,「不是……」其不堅決的口氣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豈料,他沒追根究底,反而鬆了一口氣,頭往她的細肩一靠,結實的雙臂一抱,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料,開始來回探索她的曲線,當他的手滑過她的胸前,觸上她的第二性徵時,猛抽一口氣,怕是漏聞她女性的氣息。
佟信蟬主動吻上他的唇,他唇上有淚,又濕又鹹,溫暖如初春的朝陽,而她則如遇雨發芽的種子,從土掙出一片天,顫巍巍地對著親吻她新綠的主宰微笑。
她卸去厚重的外套,抖著不聽使喚的十指解著自己的黑襯衫。他則掀去自己黑色的毛衣,拔去牛仔褲,不等她解完最後一粒鈕,手已鑽到她背後,解去她的胸罩,並且將手探進她黑白相間的百褶裙裡。
他像一陣疾轉的焚風把她所有的理智燒成灰,並將她輕推倒在自己和她的外套上,半推半迫地進入她,同時在她未發出尖銳的吶喊時,將她的痛楚吞進自己的喉裡。像是無法承受,她猛地轉開臉,咬上他聳起的右肩,那種咬不像在抗議,倒像在防堵自己的聲音。
她聽著他喃喃囈語,醉夢地解釋……
他累了,不想去猜她的身份,也許是前巷張家的二女兒,也或許,是雜貨店老闆娘的女兒。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她緊得不好受。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得受苦,而他卻沒有任何負擔得承受,這點著實不公平,但他煞不下來,快樂向前衝的時候怎麼可能煞得下來!
她現在才知道,男人是較自私的動物,但他向她保證,待會兒,他會好好待她、報償她的天真,他不會讓她留下壞印象就走,他想知道她的身份,想看看她的長相,如果彼此個性合,也許能長久交往也不一定,退了伍的他尚有一筆小積蓄,足以頂下一間小吃攤,他們可以做個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連天塌下來都不必理會。
但是他好累,卻又矛盾地不想停,他被她女性柔媚與溫存的神秘氣質所牽動。他想要她,要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他,這七年來他學著不去搭理熟人同情與鄙視的雙重目光,此刻卻在乎她的感受極了,啊,不行了,他就要到達醉仙似的天堂--佟信蟬卻墜進無聲的地獄裡。她聽他悶哼一句不成調的謝謝後,便在她的胸前漸漸沉睡過去。足足有十五分鐘,她無意識地躺在那裡發怔,不懂為何腫熱的嘴裡有一股甘鹹的腥味,思索半晌,才弄清這是自己從他肩上咬下來的血。
她將他伏趴的身子翻推到床的另一側,下床整理自己的衣著,然後抽回自己的外套,輕輕一抖便可聞到他的味道與一股幽靈般的血腥--這回,是她自己的。
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怨,知道不能埋怨他,只能怪自己,朝熟睡的他探了一眼,朝臥室門走去。
一個半月後,她發現自己的月信沒照時來,智能高、生理與心理卻不夠成熟的她害怕家人知道,於是獨自扛下惶恐、質疑與否定自己的過度期。她恍然大悟,瞭解自己的愚昧,對雷干城多年的愛慕,仍是無法讓她接受懷胎生子的事實。
她才十七歲,是學校師生眼裡的優等生,是父母親心中呼來喚去的乖女兒。全家真正瞭解她、包容她一切過愆的人是一手養她到大的外婆。外婆是布商之女,一輩子沒念過書,十六歲便因媒妁之言嫁進外公的中醫世家來,吃素吃多了,心善面也善,總是一臉和藹的笑容,即使知道她說謊、偷餅乾吃、不告而取地借了舅媽的口紅搽搽抹抹,也還是一臉慈祥地對她笑。
有時,她陪著外婆在廚房料理食物,她踮著足尖擺碗筷,外婆切著素雞,就對她這麼說:
「阿蟬啊,要用功唸書,長大做個有自我主張的女強人,不要像外婆一樣,身無一技之長,只能仰靠你外公過日子。」
是啊!她有好多理想未實現,她不要就此被一個孩子綁住,她不要被一幹好事的長輩說她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她不要被同學看不起。
於是,她在校園旁敲側擊一番後,從「一臉知道你搞砸了」的過來人女學姊那裡打聽出專門熬製中藥幫人做月經規則術的蒙古大夫。拖了兩個禮拜,繞經打胎場所仍是沒勇氣進去,便決定應該先找跟雷干城說清楚。
他不是說過,退了伍的他有筆小積蓄,足以頂下一間小吃攤,他們可以做個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連天塌下來都不必去理會嗎?如果他肯負責,她就願意生下孩子。
但是她聯絡不到他的人,問了大哥,才知道他去了日本,等了好幾天仍沒有他的消息,絕望之餘下,她認為老天只留給她一個選擇,便決定依著地址去找蒙古大夫拿掉孩子。
約定當天,弟弟佟青雲突然半路殺出,與她狹道相逢。
「你跟著我幹麼?」她蒼白地問著尚不足十六歲的高個兒弟弟。
「我覺得你該跟大哥談一談,由他出主意。」他說話的正經口氣好像知道她要做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