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烈對著那張臉,愈看愈感心口悶痛,她低垂眼瞼,洩氣的神韻幾要和陽陽失望時的面容一模一樣……
他禁不住閉上眼,阻隔她臉上重疊隱現的那張極令他滿懷歉疚的小臉。
這如此失望的臉,他夢裡出現太多太多次!他痛苦的思緒再次跌入六年前青龍號遭劫後的翌日清晨……
風和日麗,海水粼粼,初升的朝陽自遠處漫灑金黃於無波海面上,一別昨日紛飛的細雨。
剛脫離蒙汗藥控制的敕烈,頭疼欲裂的拖著身子,踉踉蹌蹌的爬上甲板,瞬間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悚然心驚。
青龍號一夜之間面目全非,成為一堆焦黑的殘鐵,海面飄流著數十具屍骸,靛藍的海色染成暗紅,鹹濕的海風摻雜刺鼻的血腥味,區區五、六個時辰,天地全變了色。
「天啊!是誰如此殘忍的毀滅這一切?」敕烈驚呼道。
「在幾個黑衣人身上都找到了這個。」安德將烙有「御前侍衛」的令牌拿給他,「據我猜測,應是沈堡主拒絕受明朝的招撫,因此惹上殺身之禍。」
敕烈不語,兩眼空洞洞的張著。
安德輕拍他的肩,對這場忽來的浩劫欷吁道:「唉,朱氏真是心狠手辣,連自己的子民都如此殺戮,不留一個活口。」
「對了,他們在船上一個燒成焦屍的女娃手裡找到這個。」安德臉色沉重,將一隻折了一翅的天使懷表交給他。
敕烈捶下眼瞼,望著掌心的懷表,昭陽那堅定且黑白分明的眸子,還有她花般燦爛的笑容彷彿在懷表上映現。
「陽陽……」他難過的低聲輕喚,好似手裡的懷表可將他這的呼喚傳遞給它嬌俏活潑的主人一般。
他想緊握住它,又擔心將它捏碎,顫抖個不停,手上一條條突起的青筋漲,淚水無聲的淹沒整個眼眶。不輕彈的男兒淚止不住的成串落下,承載著滿滿的悲痛,將那只懷表收入懷裡。
不該就此結束,他絕不能讓這些與他一同徜徉的人們如此不明不白的喪生於異域大海中。
他重重吸氣止住心傷的淚,望著已成廢鐵的青龍號,哭紅的眼漸漸蒙上陰沉得似兩潭仇恨的寒冰,他誓言不再懦弱的閃躲任何令他懼怕或棘手的事,他要勇敢且堅持的為他們一家人報此血海深仇。
他悲恨的一拳削下船舫的一隅,表明復仇的決心。
一向溫儒的他做出這樣的事,讓一旁的安德不禁倒抽一口氣。
敕烈的唇不停的抖著,而後不住狂笑。
「哈哈哈……」他狂放笑聲伴著濃濃的思念,跨過回憶迴盪在一片喜氣的新房內。
復仇的念頭,自他踏上返回蒙古的道路那一刻起便在心中種下,日復一日在他心裡盤踞,他恨透了為權勢、錢財而同胞相殘的朱氏皇朝,發誓總有一口要將那些姓朱的殲滅。
第四章
敕烈憤恨的張開眸子看著她。瞧她的鼻子,怎等同於陽陽的小而俏?那張瓜子臉,更與陽陽的豐腴圓潤南轅北轍!他一古腦推翻先前的想法。
他嗤笑看著她,對她與那當今以叔父之名搶了侄兒皇位的明皇有相同的血統而不屑。
這卑劣的明皇孫女怎配與天真可愛的陽陽相提並論?真是無稽、荒唐、可笑。
這個念頭讓敕烈的笑更加狂妄,「哈哈哈……」
昭陽水漾的大眼被他突來的放聲狂笑震懾。
他變了,不止外表變得剛毅,連笑也變得不羈,在他俊偉的外表下,帶有濃濃的威霸沉冷,整個人散放著懾人氣息,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溫善敦厚、靦腆柔情的敕烈哥哥了。
思及此,一股分不清是訝然還是遺憾的情緒,讓昭陽凝重的擰起眉心。
她蹙眉的模樣,一時之間讓敕烈更為不滿,心中的怒火燒得更旺。
他一對藍眸中怒意閃動,揚起劍眉便開口諷道:「為達停戰的目的而將殺你將士無數之人以溫善形容,實是朱氏不可多得的孫公主啊,只可惜女人在蒙古的地位,有時不若一頭牲畜。」
他竟指她連頭牲畜都不如?昭陽訝異他的情緒,但她聽得出他對和親之事深為不悅,眼底、眉間泛起淡淡的哀愁。
六年來,她已習於將自己的情感禁錮。她強嚥下他污蔑的言詞帶給她的傷害,和她不過是他眼底一個和親的公主那股悲慼。她無奈的將情緒全然抿在唇瓣裡,難過的將眼眸垂下。
唉!只能怪自己太傻,竟把他如此深深的烙印心裡,甚至還愚癡的把一心愛戀寄托在他身上多年而不自知……昭陽否定不了這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事實。
敕烈見她低垂不語的臉上神情沉重,不禁怒火更熾,指責道:「怎麼?擺譜給我看?女子將夫君視為天般尊敬的中原禮儀教化,在朱氏皇朝宮中全成了空談不成?」
昭陽紊亂的思緒被他語氣不佳的問話喚醒。他口口聲聲對朝廷的數落,讓她明白他對她孫公主這身份有多厭惡。
這個想法讓她稍感寬慰,原來他諷言冷語的原因是建立於國敵之上,而非針對她個人。
「妾身不敢。女子三從四德乃古有明訓,月陽既已出閣,便自當以夫君之瓦室王朝為頂上的天,心中的家。方才失言失行,幸蒙王子不棄指正,妾身日後必謹記於心,克求不犯。」昭陽謹慎的回道。
這種恭謹得近乎卑微的語詞,還有她那逆來順受、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可令十個男人九個心軟八個心疼。
但對敕烈而言,這一切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明朝朱氏虛有其表的佐證罷了。
他的眼眸突地一沉,五官彷彿結上一層冰霜。他俯身逼近她,恫喝道:「但願你不是表裡不一的搪塞我,否則,你日後將為你此刻的偽裝後悔一輩子,我向你保證。」
他眼神冰冷駭人,言語不留情面,卻驚懼不了她半分。
她反似被他那冷凝目光凍住了視線般,不可自拔的望著他。
昭陽從未想那有如兩泓深潭,如天空、海洋般教人舒適的藍色眼睛,會變得如此冷郁、陰鷙。
憐惜和不捨取代了該對他的氣怨。
她不禁想,若再闊別一個六年,或三、五個六年,她是否還會因內心早已深種的這份癡戀,而不計代價的沉溺在他那對藍色的眼睛,縱使萬劫不復?
敕烈那幾乎要冰封的兩潭水,在昭陽眼眸中所散發出的光與熱下漸漸軟化。
他對她的眼神中並無勾引迷醉之意便能如此打動他而感到不可思議。
他甚至驚覺,凝視她的那雙眼時,他心底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眸便更加鮮活。
他避開她那太過晶瑩的眼,對自己恫喝不成反而有打退堂鼓的念頭有些惱意。
於是,他刻意將身子挺直,咬牙恨恨的道:「很好我想你這番沉默,應是『絕對』聽明白了我說的話。」
接著他蓄意以蒙語問:「還有,當初你們延婚不是因為必須教導你大蒙的生活風俗和語言嗎?我見你依然以漢語與我回話,難不成是存心與我大蒙作對?」
「王子千萬別誤會,方才妾身失禮的以漢語與王子對話,實在是因為太過驚詫王子漢語的流暢,並無其他意思,尚請王子見諒。」昭陽俯首,誠心的急忙以蒙語回道。
敕烈揚了揚濃眉,欲掃去對她回話滿意的意味。
心中對她蒙語流利得幾不見外來口音的讚佩使得他氣惱,找碴不成反而臣服的威脅在他心中不斷擴大,一股雄性的原始霸氣自他胸口湧出,他決定不再以貓捉耗子的方式繼續和她糾纏下去。
他忽地伸手將她的柔荑往他的下腹擺,眼神輕佻,語氣輕蔑的道:「真是柔順乖巧,怪不得父汗和我說明朝女人個個像綿羊般,除性子好外更是暖床的最佳工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來,讓我見識你伺候夫君的能耐。」
「啊——」昭陽驚呼,羞赧的別過頭,使勁的拉回手,「放開我。」
他堅持且粗野的不讓她的手抽離,並蠻橫的強將她的臉扳回來,邪佞的道:「怎麼?欲拒還迎?」
不待她開口,他便粗暴的一把扯下鳳冠,連帶將她整齊的烏髮也扯散。
敕烈裝作沒聽到她的驚呼聲,但卻無法對她那佈滿深深驚詫的眸子視若無睹。
「你這副模樣真是令人厭惡!」他啐罵一聲,放開她,對自己心底憐香惜玉的念頭深感煩惡。
「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一是你現在馬上自我的眼前消失,但我可不擔保是否會因你的不馴而向明朝皇帝退婚。二是你好好的伺候我,或許我會不再追究你如此不敬的態度。」
他雖這麼說,但這些話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他不是要在羞辱她後把她趕去書房嗎?
如今她不肯服侍大夫,不就恰可堂而皇之趕走她,讓明室和她顏面掃地?
但為何他心底會泛出一股怕她真的就此帶淚逃開的擔憂呢?
這些思緒讓敕烈心頭緊縮了一下,但旋即另一個想法出現,又讓他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