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麼?
他憑什麼奪了她的魂魄,她的心,憑什麼十五年的親密無間,比不過他短短數日的豪取強奪?
「娉婷,我念著你。」
「三十萬重兵壓境,逼著東林王調走楚北捷,都是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捨了你。」
「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輕自賤?我們仍像從前那般,豈不快活?」
何俠朝身後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領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卻忍而不發。娉婷,難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
「少爺的意思,是要我隨你走嗎?」 娉婷眼神飄著,幽幽地問。
「你不願意?」
「怎會?」娉婷目光移向高處的白旗,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恥辱:「白旗都掛了,娉婷還能說不嗎?」微微一笑,又側著臉瞥何俠一眼:「你是要帶走人?還是要帶走心?」
何俠受傷的表情一閃即逝,沉聲道:「兩樣都要。」
優美唇角逸出一絲哀傷的苦笑,娉婷歎道:「少爺啊,你這樣做,又有幾分真的是為了娉婷?你不想對我用武,無非想更沉重地打擊楚北捷罷了。若讓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這將比讓楚北捷在邊境上輸了一仗更痛快。」幽幽歎了數息,語氣漸轉堅定:「也罷,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願地,隨你上路。」
何俠聽絃琴而知雅意,立即問:「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會回來。」
「那麼,我便隨你走。」將食指放在唇邊,狠狠一咬,殷紅鮮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驚心的紅梅陡然盛開。
「我白娉婷對天發誓,若過了初六,鎮北王未返,就心甘情願隨雲常駙馬何俠離開,絕無反悔。若違誓言,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在場兩方人馬都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誓言,均覺匪夷所思。
兵凶戰危,何俠身份貴重,潛行至此,越早一刻離開便越好。如今強弱懸殊,鎮北王人馬又掛了白旗,白娉婷生擒過來就好,何必冒險等上這兩天?
無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何俠卻豪氣頓生,點頭應道:「好,初六一過,我來接你。」
漠然見他轉身離去,毫不猶豫,身邊眾護衛沿途保護,弓箭手緩緩成扇形後退,箭頭仍直指別院方向。
漸漸看他們退入林中,依稀沒了蹤跡,才覺按著劍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蕩得蕭瑟。
娉婷仍佇立在那,凝視何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湊前一步,低聲喊道。
娉婷轉過頭來,臉色晶瑩得將近透明,咧唇擠出一絲慘笑:「十五年情分,換來兩天時間。」並不挪動腳步,只是抬頭,癡癡看著東邊,輕聲問:「看他的意思,王爺絕不可能在初六前趕回來。你覺得如何?」
漠然躊躇道:「何俠如此有把握,應該是因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這樣的話,恐怕……」
「王爺何等人物,他執意要回來,又怎會有人攔得住?」娉婷語氣篤定,低低道:「他若心裡有我,初六之前,一定會趕回來。」
☆☆☆
一定會回來。
醇酒美人、強權利刃,都攔不住他。
只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就一定會在初六過去之前,趕回來與我相會。
醉菊陪著紅薔在院子裡,心裡七上八下。遠遠瞧見大門上白旗高掛,摟著臉色唬得紙般的紅薔輕輕安撫了一下,警戒地探聽四方聲響。
可一絲殺聲也沒有。
似乎連風都被嚇住了,不敢發出囂聲。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繃斷,才看見漠然隨著娉婷走了回來。娉婷臉上白得晶瑩,逸著一絲濃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風卻已不是出去時的純白色,換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識趣地默默跟了進去,見娉婷一言不發,醉菊也不多問。端來熱茶讓娉婷用了,讓她舒服地睡下,這才對也一直不作聲的漠然使個眼色,掀開簾子走到屋外。
「怎麼回事?我竟看見了白旗在飄。」醉菊身份特殊,與漠然交情又老,開門見山便問。
漠然皺著眉,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發展得讓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爭取到了兩天的時間。
醉菊聽到何俠一口答應,眼睛驟亮,長長呼出一口氣,悠然歎道:「怪不得人說,歸樂的小敬安王是當世唯一能與我們王爺相提並論的人物。這般胸襟氣度,怎不教雲常公主神魂顛倒,雙手奉上雲常大權?」
此計,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約,也只有何俠會答應。
除了他們二人,換了世間任何一人,也無法出現這種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憂心忡忡,皺眉道:「白姑娘篤定得很,說王爺定會趕回來。但萬一王爺正被那邊拖住了,又怎麼辦?以何俠手上籌碼,我們這些人手縱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帶著白姑娘衝殺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帶白姑娘衝殺出去,白姑娘也不會隨你們走的。何俠冒上大險成全她這個心願,她又怎是違背誓言之人?再說……」她緊緊抿唇,盯著自己的繡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爺真的將她看得輕了,不趕回來,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裡?」
那風流飄逸,玲瓏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卻容不得傷心。
第八章
兩人暗自嗟歎。
漠然道:「雖說何俠許諾初六前不會行動,但還是不能大意。我去將別院內的防禦佈置再做一些調整才行。」
醉菊點了點頭,見漠然轉身離去,想起一事,輕輕「哎」了一聲,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叫住漠然,讓他走了。
回到屋裡,紅薔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淺,先前受了不少驚嚇,見娉婷和漠然平安回來,只道危機已過,聽見簾子的聲響,微微睜開眼睛,瞧見是醉菊回來了,將指尖輕輕放在唇邊。
「噓……」指指裡屋,閉上眼,將雙掌合攏了貼在臉側,稍稍歪起脖子,做個睡著的模樣。
醉菊回了她一個明白的眼色,躡手躡腳走到裡屋,悄悄探頭。
娉婷躺在床上,長髮披散開來,一小束沿著床邊柔柔垂下,閉著眼睛,看來是睡了。
身子蓋著厚厚的被子,可窗還是開著的,呼呼透進冷風。
醉菊低聲道:「這麼個壞習慣,總是不改。」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伸手,還沒碰到窗子,忽然聽見低低的聲音從下方傳過來。
「別關,吹著風,腦子清爽一點。」
醉菊低頭一瞧,娉婷已經睜開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來一點睡意?
「關了吧,萬一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堅決地開了窗子,轉身在床邊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纖柔的手腕,探出兩指按在脈上。靜心聽了一會,淺笑道:「還好。」
將手依舊收了回來,又壓低聲音道:「我都聽漠然講了。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娉婷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反問:「難道連你也擔心王爺趕不回來?」
醉菊用眼瞅著娉婷。
她跟著師父治病救人,達官貴人是司空見慣的,東林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宮中的貴妃娘娘,都有一兩分交情,卻從沒見過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這般的聰穎、灑脫、孤傲,竟是浸在骨子裡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個風流倜儻、仗劍長歌的何俠,還能養出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娉婷見醉菊不語,便也拿眼睛輕輕瞅她。
兩雙透亮眸子默默看著對方,似在揣度對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
紅薔正巧進來,見兩人癡癡對看著,詫道:「原來沒睡呢,害我不敢動作大了,怕驚醒白姑娘。你們盯著人家臉上瞧什麼,那上面能長朵花出來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轉身向著紅薔,笑罵道:「就你呱噪,人家靜靜想一會事,偏被你攪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問:「你進來幹什麼?」
「看看這天,」紅薔指指外頭:「剛才見姑娘睡了,也不敢問。你們難道肚子不餓?」
醉菊探頭往外看了看:「也對,怪不得覺得餓呢。懸了一天的心,居然將飲食大事忘了。」
「飯菜已經做好了,我去端來。」紅薔走了出去。
廚房裡的大娘們雖也驚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藝還是極好。
數層的食盒送上來,依舊是兩葷四素,伴著幾碟小菜。
娉婷向來食量不大,今日耗費了心神,更無食慾,有一點沒一點地挑了幾箸。醉菊見她要將手裡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熱湯和碗裡的飯吃完。」
連擦了幾筷子的葷菜放在娉婷碗裡,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無胃口,瞧見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撫了撫小腹,默默將碗裡的飯菜都嚥了下去。
醉菊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