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型、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裡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郁色,對著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並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了冷得厲害,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將自己藏在裡面,眼神飄了四週一圈,挺直腰桿,掀簾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裡著,也可以看出她裡面穿得極薄。
娉婷將雙手攏在披風內,抬頭瞧見漠然,並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逕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著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著外面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隱隱決然而來,後面跟著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桿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軍事重地,在這裡對上那些沙場上縱橫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裡面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眾親衛一驚,面面相覷。
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將,難道不知道只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裡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將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
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彷彿心上的塵埃就被沖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復了如有楚北捷在場時的沉著。
☆☆☆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沉重的橫栓,大門發出「格拉格拉」的響聲,緩緩開啟。別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著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眾人眼底。
娉婷於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凝視著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赤裸的腳底,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土。
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
淋濕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著脈搏,鑽進五臟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面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
一聲令下,就是血海腥風,永不回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簌簌掠過,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但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漠然沉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別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地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絳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佇立,流蘇誘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只這麼無聲地站著,已經佔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歌盡了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著哀傷、牽掛,帶著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面不遠處的山林。
☆☆☆
樹枝上的厚厚積雪宛如為山林披上了一件銀裝,潔白的光芒看在每個人的心頭,卻都感覺壓抑和悶氣。在那下面,會有多少敵人持槍潛伏?
戰鼓一擊,也許就是千軍萬馬洶湧而出,也許就是成千上萬的利箭鋪天蓋地而來。
但娉婷注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和憤怒。
她的臉龐出奇地柔和,在那處,是她極熟悉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一塊讀書,一塊賞雪,一道兒彈琴舞劍,博得好名的人。
眾人的視線,被她魔力般的誘惑著,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遠處一點異動微不可覺,漸漸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數十個彪壯將士,人群無聲無息地從中間分開,後面一道挺拔瀟灑的身影,緩緩走了上來。
劍眉,星目。
薄唇不動,已似在含著笑。
俊逸的臉龐,少了楚北捷的稜角分明,卻多了一分溫婉風流。
但他按劍的手,卻和楚北捷一樣穩。
自他出現的一刻開始,娉婷的目光,再沒有移動半分。就像他的視線,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樣。
何俠悠然舉步,走向娉婷。雪地裡,留下一排深淺一致的腳印。
漠然握緊了劍柄,親衛們的眼神像鷹一樣盯著他,弓著腰,彷彿隨時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撲上去。
對面山林中跟隨何俠出來的是密密的穿著便裝的精兵,從兩旁護衛何俠,每當何俠跨前幾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頭瞄準對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發。
兩陣即將交鋒時,何俠停下腳步。他已在娉婷面前,離得那麼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見他星眸下複雜的被苦苦壓抑的波光。
冷風將空氣凍成了冰,凍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竟似一步也邁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來。
凍住了他們的心肝脾肺,凍住了他們欲言又止的話兒,連帶著,凍住了硝煙味道,和敬安王府的過去。
連何俠也不曾想到,當真正的再次面對娉婷時,會如此百感交集,為她的眼神所痛。
☆☆☆
「少爺,你看。」到底還是娉婷打破了平靜,展顏一笑,纖纖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嗎?」
絳紅色的裙子,被潔白的雪襯得分外醒目。這雪白得一塵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寧靜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歲的娉婷從雪中一路小跑過來,絳紅色的裙擺在雪地裡拖出寬寬的痕跡,對著正在亭中看書的他嘟起嘴:「少爺騙人,這顏色做成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又土氣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別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騙你!娉婷,娉婷,別走,讓我幫你畫一張畫。」他從亭子直跳到雪地裡,攔住她,樂呵呵地笑:「就一幅,畫出來讓你見了,就知道我沒說錯。」
白雪依舊。
而敬安王府,卻已成了灰燼。
何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最不愛穿絳紅色。」
「可少爺,卻最喜歡我穿這顏色。」娉婷靜靜地凝視著腳下鮮艷裙角,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次我在雪地裡穿絳紅色的裙子?」聲音似一絲線,牽起那遙遙遠遠,數之不盡的故事。
「記得。」何俠感慨地歎了一聲:「我還知道,你現在,也是為了我穿的。」
他輕聲歎著,從肩上解下圍著厚厚貂毛的披風,跨前一步。
幾乎所有兩方人馬,都因為這短短的一步懸起心,弦上的箭,差點就破風而去。
但他只是輕輕地將披風披在娉婷肩上,像從前一樣,用熱熱的掌心暖著她的臉頰。
「看,都凍僵了。」連唇邊蘊著的笑都是一樣的。
娉婷乖巧地站著,讓他為她披衣,讓他暖她被凍得青紅的頰,聽著何俠柔聲道:「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穿這顏色,我就不會出來見你?難道我真是無心無肝的人,能將十五年的情分忘得乾乾淨淨?」
他憐惜地注視著她,舉手將她頭上的髮髻一點一點地鬆開,讓青絲一束一束垂下:「你從沒自己動手梳過這個,雖然像,但我往日並不是這般為你梳的。」
眾目睽睽。
一個是雲常的駙馬,一個是鎮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覺得這場景又純又美,像每個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憶,唯恐有不識趣的,咳嗽一聲,便將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實的碎片。
過去又暫時仁慈地回來。
彷彿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馬馳騁,同飲同食,肆無忌憚地打鬧遊戲,那麼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麼晶瑩剔透的眸子,那麼一顰一笑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人兒。
什麼時候,只要想起來了,就喊著「娉婷!娉婷!」,滿王府裡尋,逢人就問,往往在拐角處碰上匆匆忙忙聽了呼喚的娉婷,一抬頭,兩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聽見她問:「又怎麼了?我正忙著呢,可沒空給你當人樁子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