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福望著她良久,細聲道:「……四姑奶奶您真的是要來奪家產的嗎?」
管令荑聞言一怔,這才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打量她一遍。
「……這還需要解釋嗎?我告訴你,因為我是女兒身,跟其他姊姊一樣,不得親娘愛,雖然是嫁出去了,但心裡總認為自己仍是半個管家人。」所以回來分一杯羹有何錯呢?「不然你以為我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她反問。
管府一脈單傳,管老夫人重男輕女,這些事沒有人下聽說、不瞭解的。如果說她是心中不滿,因此在此主位交替的當頭出現搗亂,那誰也都會相信的。
但結福卻是輕輕地搖著頭,誠實說:
「我不知道。」
她只是……她只是總覺得四姑奶奶揚旗擊鼓,看起來的確似乎收買了不少人心,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呢?她其實不懂那麼多,只是……
結福看進她漂亮的眸子,湛然有神。是雙很能讓人相信和仰賴的眼睛。
真的會是個想剷除自己侄兒的人嗎?
管令荑倒是一笑。「你這丫頭,瞧起來挺鈍的,原來還是會想些事情。留你在臭小子這裡著實可惜,我不會虧待你的,還是來我這兒吧?〕
「謝謝四姑奶奶好意。結福現在並不想離開。」她認真地鞠個躬。
管令荑歎息自己居然不感意外她會如此回應。她交疊雙手,用著優雅的姿態側坐。
「你倒是對那臭小子挺忠心,不過可惜他不當一回事。」否則怎會讓她去廚房受煙受油呢?「他是怎麼貶離你的?你是哪裡惹到他了?」
「啊……」
結福緩慢地抬起臉,神情恍惚地一笑。
她是哪裡惹到少爺的呢?其實她並不很清楚地明白,只是……她知道少爺討厭她貌醜,也討厭她……想要默默收藏的喜歡。
喜歡啊,原來她是喜歡少爺的。
在那夜以前,在被少爺道破之前,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細想過。
只是每日每日都希望能盡量為他做些什麼,每日每日都希望他能喜樂:他笑她就愉快,他惱她就心悸,他不適她會擔憂……他的所有牽動著她,不論或多或少,無關明顯還是隱藏。
她對其他人,沒有這樣的感覺。
唯有少爺。她想要少爺笑,想要少爺愉悅,想要少爺平安康健……
她曾在樓閣上看著他,遠遠地,整整五年,那樣就該滿足了吧。或許,或許,她就是因為太貪心了,所以才遭到懲罰。
管令荑看她出了神,不禁頗為稀奇。因為這丫頭倒是頭一回出現這種明顯的異樣情緒……
「丫頭?」她伸手欲搖晃她。
她的指尖尚未碰著肩膀,結福竟是沒意識的忽然側身躲過。雖然僅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但卻令開過眼界也有過經歷的管令荑心下微訝。
這感覺簡直……簡直……簡直就像……
習過武的反應啊……不過身形笨拙了許多,好似……初學者。
「你……」管令荑想問,卻不知由何處下手。
「啊。」結福恍若初醒,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透露了什麼消息。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外頭有人扯嗓大喊著,管令荑只猶豫須臾,便站起身朝聲源走去。
擦身之時,還忍不住看了結福一眼。
「什麼事?什麼事啊?」掌事大娘率先步了出來。見到是府里長工,斥道:「別雞哇子亂叫亂吼的,想吵死人不成?」
那長工管不了那麼多。
「不、不……不好了啦!」許是剛才快跑,一停下腳步喘得斷斷續續。
沒個規炬!掌事大娘更不高興了。「什麼事情不好了?」
「我、咳咳!我、我聽到衙門的人在說……說、說咱們主子的轎被劫了!」他嚥下口水,拚命說完。
「什麼?」掌事大娘還在拼湊他前頭零落的字句。
「我、我是說……」
「他是說——」管令荑抱胸出現在一旁,臉上似乎十分幸災樂禍,但眼神卻有些閃爍。「咱們的管心佑大少爺,被劫轎了。」
「什麼?!」掌事大娘及其他奴僕大驚失色,慌亂起來。
奇怪的是,他們並不如何擔心主子的生死,倒是先煩惱若是主子有意外,以後自己的著落怎麼辦?
所以,就看大夥兒惶惶地私語,紛紛嚷著:〔完了完了!」
最冷靜的管令荑走向那長工,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沉冷發問:
「人呢?」
「咦?」長工沒有明白過來。
「我問你管心佑人呢?」她的聲調有些逼緊。
長工趁空順氣,滿頭大汗地道:「不曉得啊!他們都說已經遇害了!」
一個人影迅速地朝大門奔去,管令荑眼快一睇。
只見結福的背影,急步衝出門口。
* *
「可惡!人在哪裡?」
「可別讓他逃了!給我搜!」
水聲滴滴答答,伴隨著不遠處的咆哮和雜亂的腳步,透進他的耳。
他……要死了嗎?
管心佑欲睜眼,但只要稍使力就感覺天旋地轉,全身筋骨關節遭受衝擊而發疼,左腳更是傳來陣陣劇痛,令他流洩冷汗。
最近管府鹽行的生意大好,之前投下的心力有了回饅,賺進不少銀兩。他得知消息很是愉悅,又在城外談妥一筆大買賣,本來要到酒樓飲上一杯,怎料途中忽然出現十幾名蒙面的黑衣大漢擋路。
叫嚷著要給他好看,要教訓他,接著就揮刀砍殺。
轎夫立刻丟轎逃命,以防萬一所顧的護衛則寡不敵眾。他只能趁他們在抵抗的空隙逃跑。
他不認識路,也不認識地方,只知這裡是離京城十數里的郊外。
什麼人也沒得呼救,他拚命跑、拚命跑,往有遮掩的樹林裡沖,嬌貴的身子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動作。他的心口因喘息過重而脹痛起來,他什麼也聽不到,腦中只有自己過於急促賁竄的呼吸。
幾個黑衣大漢連串吆暍殺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的機會,只清楚自己若是無法逃離,將在今日命喪此地!
這麼冰冷的一個認知,讓他腳步一亂,整個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現的窄坡,從短急的陡坡一路滾著,尖石刺著他的肩背、頰面、胸腹……然後墜入溪溝。
他沒了知覺,也不曉得經過多久。
再聽見搜尋的人聲時,本來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漸轉暗。
他躺在陰冷潮濕的狹溝內,動彈不得。
身上沾滿污臭的爛泥,四肢彷彿從軀幹脫離,他就像具半死的屍體橫陳當場。
飄蕩在清醒和昏眩之間,他猶如朦朧作夢。
是誰要他的命?是誰?
始終來回在不遠處的怒暍和踩草聲響,讓他猛地異常笑起來。
不管是誰都無所謂,那些傢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這裡。要來就來啊!
喉部乾裂無力,使他發出的笑聲只有微弱又難聽的「嘎、嘎、嘎」數次。
這個狹隘的溪溝被掩蓋在層層寬闊樹葉之下,若是沒有碰巧踩空,根本不會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機,加上剛好處於邊位,非要仔細觀察才能發覺。
因此,尋找的聲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曉得過了多久,入夜之後開始寒冷,他卻全身發著如火燙的高熱。
腹部因空絞而嘔出幾口酸水,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徹底喪失,難受地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匆醒,天黑又天亮。宛如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一陣輕細寒牽的摩擦聲出現,搖晃的晨陽灑落他乾枯蒼白的臉容,刺痛他的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傢伙總算找到他了嗎?
要殺他了嗎?
他再無法像之前那樣笑出來。
腳步愈來愈近,幾乎就在身旁,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雙手發冷。
原來……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陣強光突然照射而來,他睜不開眸子,只隱約感覺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襲的刺痛讓他就要昏厥過去,意識即將被扯入深闈之際,他似乎見到那黑影靠近自己,輕輕地喘氣喊了聲:
「少爺。」
第五章
熱!
好熱!像是在地獄裡受潑油火焚般的熱。
他熱得感覺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燒而褪去一層皮毛,暴露出猙獰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熱劇痛,像團火球纏繞包圍,讓他忍不住呻吟掙扎。
「沒事的。」
細嫩的嗓音很輕地在耳邊響起。一個涼冰冰的東西覆蓋住了他的額頭,減緩他的不適。
「沒事的,沒事的。」聲音的主人緩慢地這樣說著,似溫柔地哄著嬰孩。「已經沒事了,少爺。」重複地說著,令人安穩。
他痛苦的扭動趨漸和緩,長長呼出一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聲音的安撫。
淡淡地,對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輕柔悠揚,不一會兒,讓他脫離辛苦,昏睡過去。
* *
不清楚流逝多少時候,再次有知覺,是因為一連串的細微搖晃和顛簸。
喀嚏喀嚏,滾輪馬蹄聲交錯,他感覺到自己在馬車裡。
似乎有幾個人在對話,沒有多久,那個細嫩的嗓音又出現。
「……喝點水吧,少爺。」語氣,總是十分柔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