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潤的布巾拭著他的唇辦,水珠順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嚨,他不覺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對方栘開之際,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對方。
「啊。」似是嚇了跳,但卻沒有抽開。
他並沒有太多的力氣,僅是搭著對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膚觸。
「還有水的,您不用急。」話落,對方將濕巾拿起,再回來時,更加澤潤。
未知的環境讓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睜開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脫離這如夢似幻的黏稠泥沼,試了幾次,卻依舊徒勞無功。
粗糙的掌心覆蓋上他皺擠的眼瞼,撫乎他的煩躁。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顫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細又柔的話聲,始終放得極低,就像是擔心會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處感覺到,這是一個他熟悉的人。
數不清有多少個晨日,他一張眼,就會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 *
「你醒了?」
進入管心佑視線之內的,是個高頭大馬的男子,做武人裝束,身後似乎還有一個人影。
他沒有真實官戚,以為自己還在夢境,勉強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復甦醒的暈眩感揮之不去。飄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聽那男子開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麼都不曉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訴你好了。我姓謝,名字叫做謝邑,是天下第一武館的師傅。後面這個呢——」壯碩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長相看來相當乾淨的男人,然後很快閃身阻絕他的身影,接道:〔這個人是我的二師兄,跟你沒有關係,所以你不必認識。」
那被稱為二師兄的男人瞪了謝邑寬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沒發現。
謝邑繼續聲如洪鐘,滔滔不絕:
「咱們呢,算是你半個救命恩人,因為你受傷的時候不是咱們發現的,而且咱們也只是幫可愛徒弟的忙,所以是半個。本來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過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為免意外,剛好咱們要回揚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帶你一起來了。事情就是這樣子,不用謝我了。」語畢還哈哈一笑。
內容沒聽清多少,管心佑只覺他說話極吵極累贅,想要由床上起身,卻發現自己四肢軟弱無力,不聽使喚。
「你傷沒好,還是別亂動。」二師兄探出臉來,好心提醒著。
謝邑有意無意地擠進二師兄和管心佑之間,很有痕跡的蓄意用龐大身軀遮住自個兒二師兄。
「對對,你傷沒好,還是躺著別動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裡那個很富貴很富貴的管府公子?其實我壓根兒沒聽過啦,都是二師兄告訴我的,哈哈!難怪你雖然只是跌到溪溝裡面,居然會這麼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個血,不過意思而已。謝邑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無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卻顯得很貶視,繼續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顧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來摔傷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費了……對了,說到徒弟就覺得有點餓,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對了,我告訴你啊,徒弟的廚藝實在好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像樣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難吃了?」二師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謝邑一跳,是真的從原地跳起來。急忙轉過身解釋道:
「不不,怎會呢?只是我不敢麻煩二師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爛了人家飯館,結果東家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進門,二師兄你也不必那麼辛勞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覺稍微噘起,看來十分詭異。「咱們從小一起長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腳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記得你小時不過想切個梨給我吃,最後切完卻只剩核兒。再怎麼說,你一年也不過才來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來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師兄面無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隨即隱隱咬牙道:
「你走開!」很無情地把大塊頭推開,他看也下看謝邑,直接對管心佑說:「你昏了幾天,一定是想吃些東西了,我去喚結福進來。」不若謝邑的多話,他簡短地交代,隨即走出房門。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師兄,我知曉你臉皮很薄很薄,但個性其實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謝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聲遠去,恢復一室寂靜。
一陣風從沒有關的門吹進,拂上管心佑的面頰。他因為涼意而輕顫了顫,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紗的床幔飄揚展動,他緩緩閉上疲累的雙目,拼湊著剛才那兩個男人的談話。
他被人救了,現下在揚州,幫徒弟的忙……誰是徒弟?
對了,他們……還提到結一順……
結福?
他猛地頓住,就感覺有人走近。
結福端著木盤子,輕巧地放於桌面,裡頭只有一碗久未進食者適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經煮好幾鍋飯菜放在小廳裡,師父怕又要來搶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遲疑一會兒,才伸手將幔紗撥開。
「……咦?」她看著雙眼合閉的管心佑。自語低喃道:「師父明明說少爺醒了啊……」
又昏睡過去了嗎?算了,沒醒也好。她反而鬆口氣,將紗帳束好在床柱旁邊,半彎下身。
將掌心遞貼於他的額上,她露出幾日以來難得的笑容。
「幸好退熱了。」大夫說燒三日以上就危險了,沒有變成那樣真好。
她欲收回手,卻突然教本來應該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膾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輕輕抽口氣,她下意識地抬眼,就對上他那雙處境狼狽卻不減傲氣的眸瞳。
「是你……」他乾啞喘語,不可置信?剛才那一扯,已經是用了他所有的氣力。「為什麼……你……你為什麼……」完全沒有頭緒,不知從何問起。
他能夠認得出來,她說話的嗓音獨特,明明年歲不幼,卻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時,是她在說話?是她在旁邊?不是夢?
「……少爺,」她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心慌,但也很快平復。「您醒了就好。空腹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邊疼痛,她站直身,從一邊的屜層中拿出薄被,放於床頭墊好,道:「我扶您。」
管心佑雖不願意,但卻著實沒有能力自己坐起。讓她攬著自己的肩膀,鬢邊幾繒髮絲在他頸邊滑動,她不像閨秀或者千金,幾乎沒有什麼香氣,甚至額旁有著細汗和油煙味……
在他些許出神當下,結福已經讓他倚著軟被坐靠安好。
拿過熱碗,她放進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猶豫什麼,垂著臉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輕輕吹涼,然後神情猶似對他失禮般,舉臂將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爺,這粥沒有府裡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她輕聲說道。
管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會不清楚。
他惱極,異常不悅,有一瞬間的抗拒。不只是由於那貧窮人的吃食,更是因為他竟需要結福親手來喂!但是他全身無力卻是事實,若他想要盡快恢復這種廢人的狀態,逞氣憤怒打翻這碗粥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深深呼息幾次,他瞪視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張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鬆緊繃的肩膀,因為低著臉,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間裡除了兩人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細響。待瓷碗見底,結福隨即起身收拾,那舉動太過迅速,看來就彷彿一點也不想和他獨處。
那碗粥雖無法令他生龍活虎,但至少有了說話和思考的餘力。
「你什麼也沒解釋就想走嗎?」面對她,他似乎不曾有過好口氣。
「……少爺想知道什麼?」她背對著他輕道。
他皺眉。「那個姓謝的,是你的師父?」
「是。」
「學什麼的?」
「學……學武的。」她小聲道。頭更低了,讓他見著黝黑的後頸。
學武?這個回答讓他甚是詫異。
只要下人做好份內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會他們的私事。不過她一個姑娘……學武?
「真的是學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懷疑的問句其實是一種明顯的不信任,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如果非關師徒的話,那麼隱藏的關係很可能無法見人。
結福瞅著木盤裡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學武。」
「那……」是你救了我嗎?這句話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對於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裡,比起感激道謝的表示,他更有種——居然是被她給援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