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福的表情看來更困惑了。
「呃……我……」真有這種事嗎?以前的確會有一兩個比較照面過的長工因為衣褲鞋襪破了,又沒多餘銀兩買新的,所以請她用簡單的女紅補補,由於是她能力可以達及之事,所以她都會答允。
近來是有幾次,她根本見都沒見過那些男工呢,對方卻興致勃勃地拿衣裳給她,她也會答應,不過好像過幾天就不見對方人影……只是巧合吧?
「哎呀,總之結福你就幫幫我吧。」阿壽將不要的破衫塞入結福懷中。其實他也不曉得這傳言是真是假,不過就是試試看嘍!
反正結福人好大家都清楚,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只能幫你補衣服……」結福不安地道,雖然明明聽來很荒謬,但還是認真看待。倘若沒有如阿壽所言,回鄉的事,她是真的毫無辦法的。
「沒關係!先謝謝你啦!」他豪邁地拍上結福的肩,才觸到她纖細骨架,卻猛然感覺背後一陣惡寒襲來,令他冷不防打了個哆嗦。
他一楞,不禁往身後看了看,當然什麼也沒有。
奇怪咧……
「阿壽大哥?」結福看他發呆,便出聲喚著。
「啊!沒什麼沒什麼!」阿壽哈哈笑兩聲,收回手臂。「不好意思,我還得忙活兒去!」沒有停留太久,他揮揮厚掌就別了。
結福在他走遠後,也往逸安院的方向而去。
〔今兒是個大晴天呢。」上了祠堂樓閣,她望著遠處日陽,拿起掃帚,開始自己一日的工作。
將裡裡外外都仔細地清掃乾淨,供桌擦得明亮無塵,再擺上新的鮮花素果,燃上香煙,她已花去一個早上。望著自己費心整理好的環境,她帶著滿足的淺笑,不意發現掛在頸子上的翠玉從衣領中掉了出來。
大概是剛才跪著擦地的關係吧。她細心地收放回去,這塊玉珮是她代替保管的,可不能弄丟。
晌午吃過飯,她因為已經沒有事做,便去廚房幫手,春桃和夏菊看見她,並無說話,她自行挑水將兩個大水缸裝滿就離開。
途經梅園,望見園中有落梅些許……她想起自己曾經蹲在這裡撿拾花辦,當時是為了替少爺薰香……
她微怔。向人借了畚箕,順便將週遭清掃一趟。
在府邸裡頭轉著,有哪可以忙就往哪兒去。好不容易等到月華初上,她算著時辰,等晚膳結束,然後方才準備水盆布巾,在夜闌人靜之時往穎明園去。
「叩叩。」伸出手敲著門,如同這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進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得到允許,她推門而入。
男人一如以往,坐在床沿等待她的到來。
她低垂著眼眸,走近他,蹲在他身旁。輕聲道:
「少爺,結福來替您敷腿了。」
「嗯。」管心佑的回應從她頭上而來。
她遂動手脫去他的鞋襪,先讓他雙腳泡在熱水裡鬆緩疲累。
每日,她都這麼做。現在的她,只是負責打掃祠堂,還有做一些不太重要的雜事,少爺的隨侍婢女是寶香,也已經好幾年沒有換過了。
只有少爺的瘸腿需要她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在他眼前。因為,他把她留下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心高氣傲的少爺,不能容人看見他形狀怪異的瘸腳,所以得由她來服侍。這是當初少爺在她和四姑奶奶面前所說的。
而她,由於他的需要,所以留住了。
她以前說過了,她會照顧他,直到他不再要她照顧為止。
緩慢地在他腳踝處輕輕揉捏,跛行帶給腳部的負擔甚大,雖然他現在已經可以不用手杖借力,但畢竟是舊傷,前陣子又陰雨綿綿,他因此很不舒服,總是酸痛難過。
少爺沒有和文家小姐成親,部份也是因為這隻腳。婚約不再的個中有多少理由,周圍總是耳語著,唯一確定的是,文小姐知曉少爺無法恢復尋常人那般行走時,似乎打擊很大。
她不瞭解。少爺仍然是少爺啊,就算他腿瘸了,走路跛了,那有什麼差別呢?她記得少爺以前很喜歡文小姐的,慶幸他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意志消沉。
將他的腳踝擦乾,待他躺平後,她用溫濕巾敷著突出的骨頭,總要一個時辰以上才有效的。
兩人獨處的時候不知該做什麼好,她遲疑了下,趁他在閉目養神,回房去拿了阿壽給她的破衣衫和針線盒來。
「你在幹什麼?」
才剛剛穿好線,就聽背後響起發問。她不覺一嚇,還是乖乖回道:
「結福在縫衣服。」
「縫衣服?」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調拉高了一點。管心佑撐坐起身,瞪著她手裡的東西。「你穿男人衣服嗎?」
「沒有。」她老實搖頭。
「你!」他深深吸氣。怒火是顯而易見的,但卻讓人不太明白是為什麼。
「如果少爺不要結福做雜事,那我現在就收起來。」這是她唯一想到的原因。
「不用收了!」他挫折低吼。
她真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喊嚇住了,不過卻是很快恢復心情,平靜地對待。將雜物收拾好,她斂睫坐在小凳上,什麼也不做。
管心佑睇她一眼,懊惱低咒。好半晌,才開口道:
「你……怕我?〕
結福不懂他的語意。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在每日這短短的相處時候,他偶爾都會問出一些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算了!」不料他卻很快地推翻自己的問話,彷彿就像是害怕聽到她的答覆一般。「……我給你的玉珮呢?」
少爺每晚果然都要問上一回。她從頸項邊勾出紅繩,道:
「在這裡,很安全。」她不會弄丟的。
他本來還算愉悅的神色,在聽見她的話之後立刻挫敗隱沒。
「……你今天又到處去幫忙了……我是說,我今兒碰巧看到你去幫別人幹活兒,那根本沒必要!」他撇過臉,說話的時候非常不自在。
她一楞。「……因為結福沒事做,所以……」
「我就是不要你這麼辛苦啊!」他鬱悶地脫口,說出來以後情緒卻更差了。
「啊……我……」那是什麼意思呢?她真的……不明白啊。實在難以招架,她索性住了口,他究竟想傳達什麼,她沒有辦法深思。
看她沉默,他面容陰暗,更不開心了。
「你……和別人就可以笑著談天,但在我面前就老是什麼都不說!」赤紅著雙頰,他咬牙道。
這種奇怪的指責,宛如狼狽斥訴她的冷落。
她卻是完全不能體會。垂首安靜須臾,她在他略顯期待和複雜的臉龐注視中, 低聲道:
「少爺……一個時辰差不多到了,結福該退下了。」
她收撿帶來的物品,款步栘出。
在明白他討厭她的那一刻起,在他面前,她就盡量做到一個透明麻木也不會思考的人偶。
只有這樣,不論他說什麼,不論他做什麼,她才能減少傷心和疼痛的感覺。
所以,現在他的失望及他的欲言又止,還有他加諸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是一點都無法察覺。
* *
「你就是結福姑娘吧?」
一名長相俊俏,氣質斯文的年輕人,擋住了結福的去路。
只是眨眼,他就突然這麼出現,雖然頭頂的日陽極亮,她卻根本沒看清楚對方是從哪裡走出來的。
「哎呀,請你別怕。」年輕人笑容溫雅,退開數步,以顯示自己的無害。「我是你主子姑姑的兒子,被我娘帶上門來作客……我姓商,簡單來說是你家主子的表親,不過你可別喚我什麼少爺喔。」他打趣道,一瞬間好似彼此多麼熟稔。
啊……原來是四姑奶奶的兒子啊……
「……商公子安好。」她禮貌地福了一福,便往旁邊走開。
「款,姑娘請留步。」商少舒臂,再次攔住她,模樣有點兒傷心。「結福姑娘,不瞞你說,我倒還是頭一回兒遇見說話時沒正眼瞧我的姑娘呢。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你能不能帶我到處轉轉兒?」
「請商公子找別人好嗎……我要去師父那兒了。」她委婉道,提著一竹籃,裡頭滿滿的都是點心。晚了去,她怕師父餓肚子。
自從揚州回京之後,她每隔三天便會上武館一趟。雖然師父已經明白說過,她的身子骨不適合練武,少爺的危險也早已過去,但既然拜了師,她還是認真地學習,這樣才是對師父的尊重。
她沒有宏大的目的,只是能強身健骨就可以了。
「你有師父啊!」商少狀似驚訝,拉起她的手,笑道:「那好,我這人最好和人切磋武術了,我有轎子在外頭,不介意的話,和我一同去吧?」
不遠處——
管心佑瞪著商少那沒規沒矩的行止,怒道:
「那傢伙是你帶進來的?!」
管令荑享受著從涼亭外吹進的清風,順帶偷吃兩口桌面的糕點。道:
「什麼那傢伙?他可是我兒子,你表弟。」呵呵。
「你兒子?!」他突兀地放大聲量,審視著她美艷的外貌。這女人究竟多少歲數?居然會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