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繁重的帳事,找五個計帳的來做,也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可祝老爺在下午交辦他之後,便吩咐他即刻得趕出來,明日一早就要看了;接著中午便要招來所有商號夥計開月會論功行賞,完全耽擱不得。
祝老爺是急性子的,也向來痛恨辦事不力的人,他手下的所有人——包括他三個兒子,從來不敢延誤一丁點他親自交辦的公事;若延誤了,其後果是很可怕的,將會被老爺子很嚴厲地操勞到連出聲哀呼的力氣也不會有。
祝則堯連續忙了兩個時辰,直到手酸眼澀腰脊僵硬,才強迫自己停下來休息。起身倒茶解渴時,差點不小心給一地的銀兩絆著。
叔父一向謹慎,這種必須親手碰觸銀子的工作,到了最後清點收櫃的步驟,他老人家從來就只肯讓他或三位堂兄弟做,絕不假手於外人。
「咦?則堯,還在忙?」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進來的是與他同年的堂弟祝大光。
「欸。」祝則堯點頭,笑了笑。
「老爹又在壓搾你了?你最近有做什麼惹他不快的事嗎?」就祝大光的印象,父親很容易為著一些小事挑剔則堯,然後懲罰都是不留情的。
祝則堯搖頭,「沒的事。這些都是我份內的工作,怎麼說是壓搾?你別胡亂說,當心叔父聽到了罰你。」
祝大光聳聳肩,反正自家老爹永遠找得出名目罰他,也不差這一著。他走近桌案,一個不小心,險些沒給一地的銀箱撂了個五體投地。
「小心些!」祝則堯趕緊拉了他一把。
「這是在做什麼?把庫房裡的銀兩全給搬出來了不成?!老爹瘋啦?存心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數死你嗎?」祝大光咋舌低叫。
「事實數目是,一萬三千九百兩的銀票,以及八千七百五十五兩又三百錢的現銀。」祝則堯淡笑的答,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被這些數字搞得狼狽萬分後所產生的怨氣。
「你都算完了?!」祝大光叫。
「嗯。只待把銀兩再清點一次,然後搬進庫房,就全都完事了。」
「哇!要是我來,三天三夜也別想睡了。」邊說邊挽衣袖,蹲下身道:「我來幫你,早點算完,你也好早早歇下。養足精神好應付明日中午的月例會,我先讓你心裡有個底兒。『川流行』的周管事、同時也是你的頂頭上司,對你不滿已經很久了,這次八成會參你一本。你注意些。」
「我曉得了。」祝則堯一點也不意外。喝完了一大杯茶水後,堂兄弟倆通力合作數銀兩。
相較於祝大光的粗壯,頤長身材的祝則堯便顯得單薄了些。
他們一般的高,可站在一起時,祝大光看起來就雄壯威武多了;祝則堯被這麼一比,當下比成了文弱書生樣。而他斯文俊逸的長相以及永遠曬不黑的膚色,更是助長了所有人對他「弱不禁風」的絕對認定。
所以每當有費力氣的活兒,總是三兄弟搶著做——
「大箱的我來搬就好了,你去拿那些輕的。」祝大光一把推開祝則堯的手。捧了兩大箱沉重的銀箱,率先往密門的方向走去。
祝家有間守備森嚴的金庫,是眾所皆知的事。但,也只有祝家人自己才知道,那裡只是用來掩人耳目而已。真正的寶庫重地是這裡——書房裡秘密辟置的機關密室。
生性謹慎的祝老爺會在房子裡有這樣的設計,並不意外。不過辛苦的就是下頭這幾位難兄難弟了。
祝大光站在一面掛滿山水畫作的牆前,騰出一隻手伸到畫的上方,也就是掛畫的釘頭上——一面牆上共有六根釘。左按按、右按按的,然後原本平坦的牆便出現變化了!中間那兩幅畫突地往內凹進去,一條信道赫然出現!祝大光往內走一步時,又向右邊的牆角拍了三下,這才放心大步走進去。
兩兄弟忙了半個時辰,終於把這件勞心勞力的辛苦差事給合力做完。
「呼!」祝大光揮汗的攤坐在椅子上。「每個月都得做一次這樣的事,真是何苦來哉哦!」
祝則堯倒了杯水給他。
「謝了。」
祝大光揮揮手,「少說這個。」喝完茶,才又說道:「則堯,雖然我知道你不愛提,可是我還是要說,你怎地就是不放開那間屋子、也放過你自己呢?你明知道,早晚會有人買走恬靜居的,你現下這樣,硬是把自個兒往死胡同裡鑽去又不願出來,我看了很難過。」
「大光,我看你是累了,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祝則堯揚高兩道軒眉,一臉不解,笑笑的,很可親可近的模樣。
「哎!你別跟我打哈哈,你明知道我招架不住你這一面的。」祝大光拍拍額頭,知道這小子是打定主意不談這件事了。
「哪一面?」祝則堯很有求教精神地問。「說出來參詳參詳,也好讓我有機會改進。你就說吧!小的正垂手恭聽著呢。」說罷還向他走近,證明他的情真意切,絕對不是漂亮的口頭話隨便說說而已。
祝大光搖頭,起身往外走去,擺擺手道:「我不跟你鬥嘴,你知道我沒本事鬥贏你,還不如把時間花在睡覺上實在些。你也去睡吧,那事咱就別談了,不過你心裡最好有些計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祝則堯沒留他,站在門口看他走遠的壯碩身形沒入夜色裡,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才卸下臉上那慇勤熱烈的笑意,回復成他獨處時向來的模樣——平淡而顯得有些抑鬱。
他從不讓人看到他這一面的。正好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把油燈上的火舌都給吹熄了,黑暗遮去了他的表情,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
夜已太深,深得像他心中暗藏著的那份心事,相同將他吞噬。
太深了。就算想說,也無從說起;就算想瞧,也瞧不清究竟。
他只能執著下去,無論別人怎麼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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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會在一大清早遇見她!
當那輛再眼熟不過的馬車停在離恬靜居不遠處的地方時,他訝異著。忍不住尾隨了過去,想知道她會在這裡出現的原因。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她理當沒聽錯才是。
隔著十來尺的距離,他看過去,發現她們的目的地確實不是恬靜居,而是恬靜居附近一間遠近知名的食店,叫「長香老鋪」,是間賣石髓羹的百年老店。
原來是專程來吃石髓羹哪……
沒他的事,該走了吧。
心裡有個聲音在這麼催促著自己,但雙腳就是捨不得動。儘管隔著一段距離,而且她絕俗的美麗也被那白紗牢實遮住,什麼也瞧不見,可他光看她纖柔的身形,就覺得她真是好看得教人呼吸困難,他完全無法命令自己不去看她!
有些迷濛……有些暈眩……直到——
「堯少,這麼早?!」背後有個聲音突兀地敲進他已然薄醺卻不自知的神智中,讓他猛地清醒!
祝則堯轉身看將過去,只見得瘦小的阿丁一手牽著最小的妹妹,另一手揉著仍然渴睡的雙眼,緩緩向他這邊走來。除了手上牽住的四歲小妹之外,他身邊還圍著三個小男孩。
四個孩子一見到祝則堯便開心地衝過來,嘴裡直嚷嚷著:
「堯哥哥!堯哥哥——」
祝則堯蹲下頤長身子,讓這幾個孩子在他身上又抱又爬的,也不在乎乾淨的白衫轉眼間髒污不堪。
「小梅、狗子、大福、阿黑,怎麼這麼早出門呢?」
「大哥說『大安寺』今天一早要放善齋,說是建寺三十年,要連放三天齋飯哦!我們要早點去排隊,吃完後一齊去打掃恬靜居。」十二歲的阿黑搶著說話。
「對、對,要去吃飯!吃飽飽!」四歲的小梅口齒不清地嚷著。
祝則堯抬頭看向慢吞吞走過來的阿丁,看那小子一副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大抵也猜得出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阿丁確實很不好意思,他覺得堯少不需要知道這種事的……
「哎!既然遇到了堯哥哥我,今天就別去『大安寺』吃早齋了,明天再去吧。走!堯哥哥請你們吃『長香老鋪』的石髓羹。」說完,他一把抱起年紀最幼小的女娃兒,在其它小孩子的歡呼聲中,往長香老鋪大步走去。
「堯少!堯少!不必這樣啦!我們不必吃那麼好啦!那很貴耶,堯少——」阿丁急叫道。他是最明白堯少的,堯少存錢存得非常辛苦,工資又少……
祝則堯實在被他一路吵煩了,在跨進長香老鋪前,他轉身斜睨阿丁,道:
「你可以選擇跟著進去,也可以坐在外面等我們吃飽。你想怎樣都成,我只有一個非常微小的要求,就是——請閉嘴。」
「怎麼這樣啦!我這也是替你著想耶。」阿丁咕咕噥噥,不敢再大聲呼喊了。既然堯少堅持要破費,那多他一個人來吃,想來也是吃不垮他的……蘇!口水擦一擦,閉嘴,吃好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