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惟學滿臉淒愴地撫摸著女兒的髮絲,掛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蒼涼寒瑟了。「琬兒,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嘗不想跟你待在鄉間,共享天倫。只是,國家有難,權奸當道,爹身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視不管,只顧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臨終前,拉著爹和劉健劉大學士的手,用盡最後一口氣,要我們要竭盡全力匡扶皇上為明德之君。」他老淚閃動的哽咽道:「先皇遺命,猶言在耳,爾今,劉大學士已被劉瑾貶為平民,遣返家鄉,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無幾,爹百般忍耐,只為忍辱負重,不忍辜負先皇遺命啊!」
「爹……」曲琬蘿淚光瑩瑩的歎道:「您這是愚忠啊!」
曲惟學淒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節士陳文龍的一首詩:
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
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
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降旗。
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兒,人生百歲也不過如黃梁一夢,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飛,忠義耿耿,正氣參天,明知秦檜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計,他卻從容以赴,慷慨就義,爹雖是一介文弱老儒,卻也深知忠君報國之道,豈能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蘿欲語還休的噙著淚低喚了一聲,任恐懼、感動、悲憤、憂慮種種迷離難解的滋味戳絞著她不斷抽緊的心。
「琬兒,」曲惟學輕輕拍撫著她的肩頭,「別為爹擔憂,爹不會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犧牲生命,也得死得有價值,有意義,否則,不是親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劉瑾那班亂臣賊子!」他說到這,又攢著雙眉慨然長歎,「爹唯一覺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許錯了對象,原本以為狄雲棲和他爹一樣,是個倜儻大略、強直不阿、有情有義、有守有為的熱血男兒,孰知,他習藝歸來,繼承襲位,卻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清高絕俗、夭矯不群、俠情萬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復見,他不僅自甘墮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遊樂,還變本加厲地四處招技狎玩,縱情狂歡,更堂而皇之地與劉瑾沆瀣一氣,遙相呼應,幸好維敏兄已經過世,否則,按他剛烈果斷的個性,不被氣得傷肝泣血才怪!」他痛惜萬分的又是搖頭,又是歎息,目光沉鬱而愧疚的望著同樣愴惘無語的女兒,語音嘎啞而痛楚的說道:
「琬兒,是爹一時糊塗,識人未清,才會將你錯配姻緣,爹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狄雲棲竟會判若二人,變得如此離譜乖張,當初,爹會同意維敏兄的聯姻之請,也是因為爹知道狄雲棲是個出類拔萃、文武雙全、氣宇昂藏的好青年,當維敏兄軒軒自得,拿出狄雲棲贈予他的一幅字畫予我品賞時,我見他畫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圖,意境清絕洒然,傲骨凌塵,心中暗暗欣賞,又見他題上的語意是宋末遺民謝君直的「初到建寧」,好感與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卻是一首足以讓人凜然肅敬、熱血沸騰的曠世之作。」他話猶未了,曲琬蘿已幽深婉轉的輕聲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夷齊清。
義高便覺生堪捨,九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后土眼分明。
曲惟學微微一震,頓時百感交集。「婉兒,難得你生為一名纖弱女子,卻也知道這樣豪情慷慨的愛國古詩,比起一般醉生夢死、附庸風雅的綺懦紈褲不知勝過百倍,可惜……你卻只能才鎖深閨,不能用之廟堂,一展鷹揚!」
「爹!我雖不能像梁紅玉一樣韁馳沙場,像紅拂女張出塵一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但女兒有懸壺濟世之能,亦不輸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兒郎啊!」曲琬蘿婉柔一笑,溫溫雅雅的說道。
曲惟學滿臉憐疼地點點頭,「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更是與有榮焉的寶貝女兒,可惜的是……」他挹鬱難解的皺緊眉舉,「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雲棲一副「青柏凌霜圖」給騙了,臻而輕許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雲棲的態度至今仍曖昧不定,遲遲未來迎親,爹一方面固然惱他蔑視長上、目中無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僥倖,寄望他能主動出面解除我們的婚約,好讓爹解下心頭的重擔,不必為了信守承諾,而親手喪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兒寧可終身不嫁,也不願屈就於狄雲棲那種窮奢極欲、自甘下流的浪蕩子。」曲琬蘿以一種溫和又不失堅定的口吻說道,「您是他的世伯,難道不能以長輩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教訓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約嗎?」
曲惟學沉重的搖搖頭,「人無信不立,除非狄雲棲自動提出,否則,爹再怎麼不齒他的作為,也不能藉故悔婚,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說罷,他瞥瞥女兒那張黛眉輕顰的愁容,不由愧負滿懷,撚鬚長歎!
那深沉悲哀的歎息宛如一根尖銳的冰針,凌厲地刺進了曲琬蘿愁腸百轉的心扉上,讓她沒來由的渾身一顫!
一抹靈光倏忽閃進腦海,讓她宛如沈淪在汪洋大海中、幾近滅頂的溺水者,陡然望見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爹,如果狄雲棲肯自動悔婚,您當真能坦然接受,而不會覺得顏面無光?」她定定注視著父親,不慍不火的輕聲問道。
「如果他肯悔婚,爹求之不得,除了額首稱慶外,怎會覺得臉上無光呢?」曲惟學緩緩說道,忽有所悟地移眸緊盯著女兒那張光采照人的容顏,狐疑不定的問道:「琬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瞞著爹偷偷去做?」
曲琬蘿心頭一凜,「沒有,爹,我只是存著一種比較僥倖而樂觀的想法,也許……」她閃爍其詞的提出解說。「像狄雲棲那樣風流浪蕩的荷花大少,根本就不想有婚約的束縛,哪天……他對某個煙花女子動了真情,或許就會!自動找您解除婚姻也不一定。」
「我是聽說……他十分迷戀艷冠秦淮的名妓彭襄妤,但,是否會認真到為她解除婚姻的地步,可就難說了,」曲惟學深思的說:「畢竟他是出身非凡的皇親貴胄,又是當今太后最寵信的甥兒,逢場作戲太后或可包容於一時,但招妓為妃事關重大,我想太后一定不會輕易點頭允諾的。」
他會不會招妓為妻,曲琬蘿並不關心,她一心只想趕快和浪蕩成性的狄雲棲解除婚約,所以,對於父親的評斷她並不十分在意。
又閒聊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待曲惟學離開採風閣之後,她連忙喚箏兒入房。
「箏兒,等我爹後天回京之後,你陪我上南京城一趟。」
「幹嘛?我們在那裡又沒設置分店,你去南京城給誰義診?」箏兒困惑不解的望著她。
「我們不是去義診。」
「難不成是去遊山玩水的?」箏兒隨口應道。
曲琬蘿嫣然一笑,「遊山玩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到金粉薈萃,風華煙月的秦淮河畔。」
平時古靈精怪的箏兒這會竟成了反應遲頓的傻丫頭,她滿頭霧水的挑眉問道:「小姐,我們去哪做啥?」
「去看看江南佳麗的嫵媚多情,順便充當一下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的尋芳客啊!」曲婉蘿風姿楚楚的調笑道。
箏兒微愣了一下,倏地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偌大。
「小姐,你……你該不會是想去……去迎翠樓……見那位色藝馳名江南的花魁……彭……彭襄妤吧?」她緊張兮兮的連口齒都不清了。
曲琬蘿秀眉輕揚,笑得更撫媚動人了,「沒錯,我就是要去會會她,你有何意見?」
箏兒的表情活像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小姐,那是窯子耶;不是普通人去喝茶聊天的茶樓酒館,你是名門淑女,就算要給情敵一點顏色瞧,你也不必自貶身價,跑到那種穢言穢語,有礙身心健康的地方去啊!」饒是她平日刁鑽機伶,點子多多,也萬萬想不到一向嫻靜溫婉,進退有道的曲琬蘿會提出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主意來。
「我自有我的主張,你若沒膽跟我去開開眼界,你就留在常熟,我一個人去。」曲琬蘿以退為進的淡笑道。
箏兒一個頭兩個大,她面帶不豫的咬著下唇,「那……舅老爺那……該怎麼跟他說呢?」
「當然是……隨意編個善意的謊言啊!」曲琬蘿臉不紅氣不喘的答道。
箏兒簡直傻了眼,不敢相信曲琬蘿竟會有這般驚人、大膽的蛻變。「小姐,你……你怎麼……」
「我怎樣?」曲琬蘿笑語盎然的啾著她,「你想說我變壞了是不是?」
箏兒只能牽強地抿抿唇,苦笑了一下。「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