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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唐妮

  他逼自己語氣冷淡。「是的,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為什麼你不自個兒和我把話說清楚?」

  「既然現在妳人來了……」

  他試圖放鬆僵掉了的俊容,試圖像往日一般漫不經心地笑,卻笑得暗自抽搐。「不也是一樣嗎?」

  她悲傷地審視他,已無法從他的面容中瞧出任何端倪了。

  「在回疆時,你親近我,真的是別有目的嗎?」

  「還記得妳大哥曾經說過的話嗎?」

  格沁笑得浪蕩不羈,心頭卻在淌著血。

  「妳大哥曾說過我全身上下的骨頭,沒一根是有誠意的。放眼整個回疆,只有圖爾思才是最瞭解我的人,他還讓妳別太相信我,免得被我賣掉了都還不知道。」他的笑容愈顯誇張。「是妳太傻,沒聽自個兒大哥的話,卻要信一個不解真心為何物的浪蕩王孫!」

  「你對於我……」孅孅的嗓音既抖且顫。「真的從不曾動過心?」

  他靜靜覷著她,瞳子冷淡。「基本上,我比較喜歡的是得費盡心思才能求得的女人,而不是……」

  他逼自己殘忍,以求減少她日後的痛苦。「那種自個兒送上門來給親親的。」

  玉容慘澹無色,身子顫若秋風枯葉。

  孅孅咬緊唇瓣,很想一巴掌向他摑去,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她的心好痛,痛徹入骨,那痛楚傳到四肢百骸,她心底有個角落,正在慢慢地死去。

  屋內一片死寂,好半晌後,她才能以僅存的力氣,抬頭看他。

  「我不問過往,也不問當初你親近我的目的,那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是來實踐我的承諾。我曾說過,只要你開口,天上地下我都會去的,而現在……」音搦身顫。「你真的要我嫁給你們的皇上?」

  雪落無聲,好生安靜,雪花不僅冰封了外頭的世界,似乎也禁錮了這座酒肆。

  格沁終於抬頭,迎上了孅孅的視線,面無表情,他點了點頭。

  隨著他的動作,黑鑽般的瞳子在瞬間失去了所有亮彩。

  孅孅也跟著呆滯地點頭。

  「好!你要我嫁我就嫁,你不用在這裡喝悶酒,可以安心覆命了!」

  她轉身開門衝出了屋子,腳步踉蹌蹣跚。在即將失控、眼淚奪眶而出之前,她必須加快腳步--

  雪花瞬間就掩沒了那小小的白色身影。

  獨留格沁,失魂落魄,凝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再也收不回視線。

  第六章

  夜深人靜,哭音裊裊。

  那傷悲的泣音若是在坊間,肯定讓人生憐,但在皇宮深苑,妃嬪多得數不清的地方,半夜裡聽見女人哭是常有的事,是以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只是……

  負責巡守這一區的禁衛軍忍不住搔首。

  這「回香宮」裡據說住的是回疆來的貴客孅孅姑娘,明日宮中大宴正是為了她,聽說是皇上要納她做新妃,又不是要被人打入冷宮,真不懂她是在哭啥?

  皇恩浩蕩,有多少女人窮極一世都還索不到,瞧瞧那堆在屋裡滿山滿谷的奇珍異寶,就知道皇上對她有多好,怎麼還不滿足呢?

  搖頭不解的禁衛軍漸次走遠,而那伏在枕間哭泣的人兒,仍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沒出息的丫頭!做什麼哭成這副德行?!」

  一把粗啞老嗓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力,孅孅先是愕然回首,接著淚眼婆娑地撲進了一個立於雕欄碧門旁、短小精幹的黑衣老人懷裡。

  「師父!」

  雖是開心嬌嚷,但那哭得太久的嗓音卻仍是微啞的。她搖著那雙枯瘦有勁的老手。「您收到徒兒的信了?」

  「那當然!要不師父長年隱居在黃山之上,又怎會知道妳來了中原?」

  肅冷著臉的黑衣老人是個情感內斂、固執倔氣的長者,即使和這唯一的寶貝徒兒久別重逢,臉上卻是一片冷靜,逕由著孅孅將他帶至桌邊坐定,再看著她恭恭敬敬奉上熱茶。

  孅孅暗想,幸好這一夜她早已支開了所有僕役丫鬟,想要獨自傷心,否則她這獨來獨往、脾氣有些彆扭的師父,可是素來不見陌生人的。

  與師父逍遙散人結緣是在她七歲的時候。那時,甫自中原到回疆行腳的逍遙散人,一見著孅孅就直誇她是塊值得琢磨的璞玉,硬要孅孅拜他為師。

  但他向來孤僻,不愛惹人注意,是以特別叮嚀孅孅別告訴人,說他傳了她功夫、會中原武學的事情。

  師徒情緣一結七年,直至她十四歲,逍遙散人才離開回疆,而後一別至今。

  兩人雖分開了兩年,但孅孅對於恩師的崇敬半點未曾稍減。

  「一來就見妳哭……」逍遙散人邊啖茶邊開罵:「惹不惹穢氣?!」

  「對不住,師父……」

  孅孅淚眼汪汪、心虛垂眸,猛吸鼻不讓淚水落下。師父向來最瞧不起的,一種叫做窩囊廢,一種叫做好哭鬼,在老人家的觀念裡,凡事均有解,只要全力以赴。哭?那叫做廢物行徑。

  「甭再哭了,去收拾東西吧!」逍遙散人重重擱下茶杯,皺眉吩咐。

  「收拾東西?」殲蠟傻眼。「上哪兒去?」

  「跟師父回黃山修行習武,過幾年,師父親自下山幫妳擇個英雄夫婿。」

  話說完,老人移身立起,直走到門邊才發現徒兒還杵在那裡,沒個動靜。

  「妳這是怎麼回事?」逍遙散人回頭又罵。「是信不過師父的本事,能帶妳出這皇城金絲籠嗎?」

  「不是的,師父,徒兒當然相信您的本事,但……」孅孅囁嚅,美目水氣蘊然。「但孅孅……不能走。」

  「不能走?!為什麼?」逍遙散人垮下老臉。「瞧妳方才哭得要死要活的,別告訴師父,妳是因為開心明天要嫁給那個色老頭兒了。」

  心情雖低落,她卻忍不住有些想笑。普天之下,也只師父這樣絲毫未將權勢放在眼裡的世外高人,才能高喊著大清皇帝是個「色老頭兒」了。

  見徒兒搖頭,半天仍沒有收拾包袱的動作,逍遙散人再度開炮了。

  「那是因為妳的親人遭他挾持?不怕,師父去救!」見孅孅搖搖頭。「因為他威脅說妳不從便要滅妳族人?」再搖了搖頭。「因為他說了要給妳天大的富貴榮華?」

  若非不想引來閒人,逍遙散人早氣得拆桌踹門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為了什麼?」

  孅孅貝齒用力咬唇,終於開口。「為了……為了格沁哥哥。」

  「格沁哥哥」?!

  逍遙散人怒目瞇緊,側頭思索。那又是何方的武林高手?

  明知師父會生氣,但從沒向師父撒過謊的孅孅,還是小小聲地將格沁將她由回疆哄回中原,以及如果她不嫁他們皇上,格沁就會受到牽累的事兒全盤托出。

  「荒謬!」

  逍遙散人將雙手交握身後怒踱方步。

  「妳這蠢丫頭,竟寧可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去保護一個欺騙過妳的男人?!妳不但是瘋了,且還是蠢到無可救藥!我不管!反正妳今兒個非得跟為師的走不成。我可不許我唯一的徒兒做出這等蠢事……喂!丫頭,妳在做啥?」

  停下踱步,逍遙散人瞪大老眸,因為看見了乖徒兒跪在地上,朝他磕頭拜了三拜。

  「師父,孅孅對不起您,辜負了您的辛苦教誨,也讓您失望了。孅孅知道自己很傻、很蠢、很沒有本事……」

  水漾珍珠一顆顆斷線似的淌落,讓人瞧了煞是心疼。

  「但孅孅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走,因為我若走了,格沁哥哥就會被他們的皇帝責難甚至愆罪。我不能……無論如何不能,不管他如何待我……」孅孅嗓音微弱卻固執。「我都不能讓格沁哥哥有事的。」

  老天爺!

  活了六十多載的逍遙散人首度被嚇到,這蠢丫頭究竟是中了什麼蠱?竟會為了個壞男人,再如何委屈也要留在皇城好讓他脫罪無事?無論如何不願棄他於不顧,海角天涯、四處逍遙?

  三分被感動,七分被氣炸,逍遙散人用力吸氣,好半晌後才能擠出冰冷嗓音。

  「成!妳師父向來不逼人,今日妳若不走,日後也就別再喊我師父了,我最後再問妳一次……」他咬牙恨恨吐字。「妳、走、不、走?」

  垂首淌淚,跪著的人兒顫了又顫,好半晌後,她不哭了,嗓音堅定。

  「孅孅不走。」

  良久良久,屋內不再有聲音,她不用抬頭也知道師父已經走了,真的走了,她明白師父心高氣傲的脾氣,話出如山,再也不可能有轉圜的餘地……再也沒有了……

  所以,她心思蒼涼地想,這會兒她是連師父也沒有了嗎?

  她沒了格沁哥哥,而成了中原皇帝的妃子後,叔叔和大哥也要回家了,她將要失去他們了;還有小山羊英雄,她不能再回到草原上和牠追逐搶奶了,她什麼都要沒有了,就都要沒有了,那麼……

  她淚眼模糊地想著,那麼,她到底還在等什麼?

  到底還在等什麼呢?就為了怕他有罪而不斷委屈自己,甚至眾叛親離,連師父都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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