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文注視他半晌,歎一口氣。
「我實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為什麼?」沛文搖頭,「我們從同學、同事、朋友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你對我也不說真話?」
「你要我說什麼真話?」哲凡瞪著眼睛。他是出色的,雖在凌亂和病態中,他依然有奇異的吸引力。
「我——曾經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轉的語氣說,「我相信那結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臉漲紅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氣,他的修養也崩潰了。「你和浣思——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不肯放過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針見血地說,「你明知有病為什麼不承認,你不想活了?」
哲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血氣湧上來又消下去,幾次想說話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為自己滿滿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灑了出采,弄得他臉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難道——世界上真沒有令你繼續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對生命已毫無留戀?」沛文冷靜地問。看著他狂歡,他也完全沒有阻止的意圖——他阻止得了嗎?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臉被酒精燒紅。「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你來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動氣,他能瞭解哲凡的心情。「我卻不願意人們失去一個最好的醫生。」
「最好的醫生,」哲凡伸出雙手狂笑著,「最好醫生的手已不再聽指揮、不再受控制,它顫抖得拿不穩一把手術鉗,最好的醫生,哈——」
笑聲的尾音顫抖著帶著濕濕的淚水,冷靜、深沉的劉哲凡醫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來,神色變得更嚴肅,「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療,痊癒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為什麼要拖著?」
「我——根本不想治療!」哲凡收斂了淚水,略微平靜地坐下去,把臉深埋在手掌裡。
「你豈不是慢性自殺?」沛文也沉不住氣了,「哲凡,你瘋了嗎?」
哲凡不響,也不抬頭,好長、好長、好難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時間過去了,哲凡的臉依然埋在手掌心,聲音卻穩定多了,穩定得——悲哀而無奈,深深濃濃的,讓人聽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變成赤貧,變成一無所有,活著——也豈不多餘?」他慢慢說。像一條蠶,緩緩地吐著長絲,細細的、哀傷的絲,絲吐盡了,蠶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動容。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哲凡,這不是他同學、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靜醫生,哲凡——是另一個酷似他的人?這是他內心深處最真的剖白?
「我並不害怕,也不遺憾,我平靜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著,等待這一天的來臨。」哲凡又說。
「但是——為什麼?」沛文聽得發呆。可能嗎?名譽、地位。事業、財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觀厭世?當年的離婚——不是他毅然選擇事業的結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沒有原因!」哲凡又說,「沒有原因,若有——也許是在我眼中的豐盛、富足和赤貧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標的興致。」
「然而豐盛富足怎能和赤貧一樣?」沛文不解,這句話實在太玄了。
「當然一樣,當然一樣,」哲凡慢慢抬起頭,「你說不同只因你——不曾經歷過,你幸福。」
「哲凡,請告訴我,你到底受到了什麼打擊?」沛文十分關心。「請告訴我!」
「沒有打擊。」哲凡笑了,「你沒看到我這二十多年來一帆風順嗎?」
「可是——浣思?」沛文猜測,這可能不大。
「怎麼會呢?」哲凡笑起來,笑得——甚是陌生。「分開——對我是種解脫,記得當年一句話嗎?你說我這種人是不適合結婚的。」
「你結婚了而目快樂過。」沛文說。
「快樂嗎?只不過浮光掠影,不談——也罷!」哲凡搖著頭微笑。
「總該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會無緣無改變得這麼——離奇!」
哲凡不出聲,望著那瓶酒發呆,他是醫生,他知道酒精對身體的侵蝕性,然而,那種茶色的液體卻能帶給他短暫的、模糊的快樂——能遺忘、能忘我就是快樂。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還有思想、還有感覺。
「哲凡,你要理智些、堅強些,」沛文又說,他真是苦口婆心盡了朋友的責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為心寧、心馨想一想?」
「她們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說。
「浣思——你不考慮她成了麥正倫太太之後,兩個孩子可能適應?」沛文提醒。
哲凡震動一下,為孩子?為浣思?沛文無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變,他眼中開始有些光彩。
「她們——也都長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長的孩子並不是說不再需要父愛。」沛文是認真的。
「我——從來也不曾給過她們。」哲凡搖頭。
「以後的時間還很長,是嗎?」沛文鼓勵著。
「很長的時間——更難挨。」哲凡說得全然無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殺?」沛文也氣了,哲凡怎麼固執得像牛一樣?「你知道什麼方法最快、最沒痛苦,你為什麼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著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來,「劉哲凡,我後悔交你這樣一個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點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歎息著。
「我真想永遠不再理你,不再見你,」沛文說,「你真令人——生氣!」
「別為我的事煩惱了,」哲凡居然微笑,「當我的假期結餘,我——仍會回到醫院工作。」
「你還能工作?看你的臉,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這麼做。」沛文搖搖頭,轉身走出去。
「你知道嗎?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後說,「我曾替成幹上萬的人開刀,動手術,說實話,我還真怕別人在我身上開一個口,取去一些內臟。」
這哲凡——他說的可是真話?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奏康在臥室裡換好衣服,正預備去上班,忽然看見心馨從家裡衝出來,抱著書包,咬著三文治,氣急敗壞地往公路局車站跑,迎著陽光,她那綠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帶來了滿天希望。
本欲出門上班的秦康下意識退縮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怕見心馨的感覺。一回頭,他看見秦愷正在沙發上看書,秦愷把一切看在眼裡了嗎?他很尷尬。
「第一堂沒有課?」秦康胡亂搭訕。
「早晨都沒課。」秦愷眼中有抹難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門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遠了不見蹤跡。「上班去了,晚上見。」
秦愷也說再見,目送著秦康跨出大門。他當然看見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要避開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對她有所愧歉?
他搖搖頭,書本以外的事常困擾著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真是所謂的書獃子?
他又把視線放回書本,還是書本容易相處親切得多了,書獃子就書獃子吧!
再說秦康故意放慢了腳步,車站上果然已沒有心馨的影子,他長長透一口氣之後,不禁又有些悵然若失。他不該這麼避著心馨的,她是最可愛、最單純的小妹妹,為什麼要避開她呢?他無端端又煩躁起來。
回到辦公室,他的情緒低落,連工作也無法做得好,滿腦子全想著心馨的事。一連畫壞了幾張圖表,他益發煩躁起來,怎麼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嗎?」一個同事打趣。
「別開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強笑著。
連旁觀者都看出不妥了嗎?他是著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時候,他打電話給韋夢妮,即將成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剛起來?夢妮。」秦康問。
「不出勤,樂得偷偷懶!」夢妮在電話裡笑,「我明天一早飛舊金山,我會順便帶回訂婚禮服。」
「要這麼講究嗎?」秦康半開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買一套小禮服來配你?」
「男士不必講究,」夢妮也開玩笑,「否則豈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訂婚是我們倆比服裝嗎?」秦康說,奇怪!心裡、腦裡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陽光中的模樣。
「不跟你說笑,」夢妮正經一點,「今天晚上我們公司有人結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請了我嗎?」素康不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