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這樣?」莉若拍拍頗有脂肪的肚子。「看來我生來就是胖命,我現在簡直什麼都不想,糊里糊塗過日子。」
「這才是幸福。」浣思頗有感慨。
「難道你不幸福?」莉若不解地望住她。「名氣、金錢、兒女——和婚姻,你都有了,不是嗎?」
說起「婚姻」,兩人都有點不自在,當然,莉若指的是即將來臨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在別人眼裡是幸福,然而——我本身來說,我的幸福要求很高,高到——我可能一輩子也得不到。」她感喟地說。
「你還要求什麼呢?生命中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莉若是認真的。
「我——我也說不出,我總覺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浣思在老朋友面前說了真話。
「難道你的所缺所憾,那麥正倫也不能為你填補?」莉若懷疑地說。
「這——」浣思呆怔一下,她已說得太多。「至少回前還不知道,惟一可肯定的一點,在藝術的領域裡,我們能並肩向前,走向完美。」
莉若微微低下頭,輕輕攪動一下咖啡杯,她看來是頗不以為然的。
「十多年前,當我剛從學校出來的,我心中充滿了幻想、希望和夢,我追求理想、追求完美,我曾拋下了愛情而遠去美國,我以為我能得到一切。」莉若搖搖頭,已然發胖的腦上,卻有成熟的動人光輝,那是屬於智慧。「美國原是我所嚮往的天堂,然而,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們、陌生的週遭,沒有幻想,沒有夢,連希望也渺茫,理想和完美只是童話世界中的幻象,我幾乎在那種情況下迷失自我。還算幸運,沛文追著採了,當我再見到他的,我發覺世界上最珍貴的是能握在手中的幸福。浣思,藝術生命的完美只是抽像的,看不見,摸不到,你的若有所缺、若有所憾,可是手中沒有把握到實在的幸福和感情?」
浣思心中大震,她從來沒這麼想過,是她為追求幻象而放棄實在的幸福嗎?是這樣嗎?若真是這樣,那正倫——不,不能這麼想,正倫的愛是真誠的、是實在的,是她能握在手中的,莉若說得並不正確。
「我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我的情形不同,」她排開了矛盾,肯定地說,「你是哲凡的朋友,可能會不同意我的意見,我知道自己選擇正確。」
「那——就好。」莉若深深吸一口氣。
她是一心想幫忙的,但浣思——外表幾乎與十多年前一摸一樣,內心的改變卻是那麼大,大得令莉若感到陌生。難道——浣思和哲凡的分手是她不對?
莉若不敢問也不能間,畢竟,她只是第三者。
「哎——」浣思不顧氣氛那麼僵,「什麼時候有空,和沛文一起來我家吃便飯?」
「只要沛文不當班,隨時都行。」莉若也力持自然,「你住天母,是吧?」
「是,那兒清靜些。」浣思說,「心馨上學也方便,有公路局車直到火車站,她念北一女。」
「北一女,好學校。」莉若有點誇張,「將來考大學一定沒問題。」
「也不一定,她數學不好。」浣思淡淡地笑,「你的兩個孩子呢?」
「都在念台北美國學校,沒法子,他們的中文實在跟不上普通中學。」莉若說。
她們似乎愈說愈起勁,也愈扯愈遠,似乎——也只有這種空泛、不著邊際的兒女問題可以不令互相難堪,她們之間不能再說深心裡的話——然而,她們卻是十多年的知心朋友。這是悲哀,是吧?
補習完數學,心馨從秦愷屋子裡退出來。
心馨顯得很沉默、很落寞,沒有往日的活潑開朗,她甚至連話都不想講,心事重重。秦愷一講完書,她說聲謝謝,迅速就離開了,連再見都沒留下來。
「秦康不在家,媽媽浣思也不在,心馨心中壓著塊石頭般,叫她怎能開心得起來?秦康又去和臉上七彩的空中小姐約會?媽媽——可是故意避開她?
心馨筆直走回家,她聽見背後有汽車聲,回頭望望,車停在秦家門口,秦康嗎?她無意再看那一幕吻別的噁心鏡頭,不等車上的人下來,她已衝進客廳。
客廳中有柔和的燈光,是那盞浣思最喜歡的丹麥落地燈,誰開的?四姐可沒這麼好興致,心馨眼珠一轉,看見坐在暗角中的浣思——媽媽?她呆住了,浣思回來了,她怎麼沒聽見車聲?
「媽媽。」她低著頭叫一聲,迅速地往臥室走。
媽媽既然想避開她,她沒理由留在客廳,她知道,她突然不能忍耐和媽媽談訂婚的事。
「心馨,」浣思柔柔地叫住了她,「能不能留在客廳一陣,我有話想告訴你。」
心馨停下腳步,勉強轉過身來,她知道自己的不善掩飾,她的神色一定很不自然很不好看。
「坐下來,好嗎?」浣思請求著。她很少用這種語氣對心馨說話,她——可是內疚?
心馨沉默地坐在遠遠的沙發上,望著鞋尖,抿緊了顯得倔強的嘴唇。
「我收到一封心寧的信,你可要看曹?」浣思說。
心馨呆一下,心寧的信?姐姐為什麼不直接回信給她?心寧一定收到了她的限的專送。
「給誰的?」心馨接過浣思遞采的信,信封上是浣思的名字,不是給她的。
抽出信封,她看著簡短的信,心寧寫著:
媽媽:
先恭喜你將和正倫叔訂婚,你知道,我一直盼望你
能再得到幸福,這消息是我所愛聽的!
小心馨給我寫信,她似乎有點誤解、有點不開心,
媽媽,她是小孩子,你要原諒她,如果可能,何不跟她
談談?我深信她必能諒解的。
訂婚宴會我不參加了,結婚時,無論如何我都會趕
回來的。再一次祝福你,親愛的媽媽。
愛你的心寧
好半天,心馨無法把頭抬起來,她心中充滿了悲傷和憤怒,滿以為心寧會跟她站在一條陣線,至少也會有和她相同的感受,想不到心寧——她真是憤怒、真是悲傷,心寧難道一點也不記得爸爸了嗎?
「我知道你心裡不舒眼,心馨,」浣思緩慢地說。她的聲啻中透出了好多好多的疲乏。「我知道你不高興、不諒解,可是心馨,我絕對無意傷你心,你一直都不曾反對過。」
心馨吸吸鼻子,把眼淚含著悲傷、憤怒一起吸進心底。雖然她不喜歡麥正倫,心寧卻也說得對,媽媽有權再得到幸福,她沒有理由作梗,她已經快十八歲,就快可以自立,她也不可能陪浣思一輩子,浣思要訂婚,她喜歡麥正倫,就讓他們去吧!
「我不反對。」她低聲說。
「心馨——」浣思意外得站了起采。
滿以為困難的一關,滿以為要費許多唇呂的事,想不到心馨竟不反對了?
「我不反對,是沒有理由反對,」心馨是孩子解氣,她負氣似地說,「我想——該祝福你!」
「心馨——」浣思一下子手足無措了。
心馨這麼說可是真心的?祝福?
心馨再不言語,站起來大步奔出去,她不想回臥室,她怕浣思再追進去,她直奔到和秦家相毗連的後國草地。倚著牆站在那兒,她靜靜地哭起來。
她明白那麼說、那麼做會傷了浣思的心,但她忍不住,麥正倫怎配做她們姐妹的新爸爸?她永遠不會這樣稱呼正倫,爸爸只有一個,永永遠遠不變的一個,那是哲凡,只有哲凡才是爸爸!
哭著、哭著,心裡的委屈、憤怒、悲傷都隨著眼淚消失了,她原是孩子,她原是一時衝動,她絕不想令浣思傷心,媽媽要結婚就結吧!她寧願自己傷心,真的,她於願自己傷心。
抬起頭,一個修長挺立的黑影定定站在她面前,她吃了一驚。誰?誰站在這兒看她哭泣?怎麼她完全沒聽見有人走過來的聲音?
沉默中,一隻溫暖的手遞過來一條手帕,手帕上似乎——滿是同情與關懷。她喜清了,是秦愷,他不是在房裡看書,怎麼會站在這兒看她哭?她有些難為情地接過手帕,胡亂抹一把臉,把手帕還給他。
「為什麼流淚,什麼事使你不開心?」他輕聲問。
「沒事,我只是——發自己脾氣。」她不想說。秦愷不是秦康,不是傾吐心事的對象。
「我在後園想一些事,看見你掩著臉奔出來,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不敢離開,我——無意偷看你流淚。」他認真地說。
「我又沒有怪你。」她再吸吸鼻子。整個人平靜多了。
「我以為——你需要幫助。」他再說。
「不要,我哭一場就行了。」她揉揉鼻子,「這種事——不親身經歷不可能瞭解的!」
秦愷想一想,眼睛中儘是智慧光芒。
「我知道是你媽媽訂婚的事,」他說,「我也瞭解你的感覺,只是——若不能因你而改變她的決定,你該放棄心中的成見。」
「不是成見,我根本討厭那個人!」她終於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