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編造身份來歷,她倒是很有膽量在他面前承認。「你想叫作什麼?」
想到屋外的片片飛雪,她沉吟道:「……就叫瑞雪好了。」
她說得有道理,來到莫城的人,都可以獲得重新開始的機會;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你冒著大風雪到莫城來,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來投奔自由了!難不成是來觀光的嗎?這裡天寒地凍的,有什麼好玩?」不曉得為什麼,水芙蓉發現,在他的面前,她特別喜歡抬槓。大多數的時候,他的眸底是深沉的潭,沒有波瀾,她偏偏喜歡把它們燎成火海。「對了,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城主?」她挑釁地看著他,臉上映著不馴的美。
「你要見城主?」他瞪著她看,冰傲的眸子顯得詭異。「可……你又不知道城主是哪一位?」
水芙蓉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嘲諷,卻聽不出其中的異樣。「是是是,我是不知道城主是哪一位。你以為那臭男人的肖像圖滿天飛,連三歲孩童都認得嗎?」
「你說我……說城主是個臭男人?」他清傲的臉龐有一絲欲展未展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兒,卻堅持不透口風。
「不只是個臭男人,搞不好他還禿頭、挺個肥肚脯呢!」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他以為他笑起來像個可愛的小頑童,讓她心神一蕩,就得意了嗎?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希望到時候不會失望。」莫慎揚冷厲的線條因為她而柔化了,這是前所未有的,兩人卻都沒有發現,彷彿這樣的相處是很自然的。「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到那時候,你恐怕會發現,不只是三歲孩童,連牙牙學語的嬰孩都認得他。」而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她那副驚訝的模樣。
「見到城主是一件很難的事嗎?」瞧他說得神秘兮兮、語焉不詳,她很懷疑。
「不難。」他的眸心凝在她的俏臉上,深意悠悠。「一點兒都不難。」
「等我見到了他,我首先一定要向他告狀。」水芙蓉義憤填膺地說道,決心給他一個嚇破膽的威脅。「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你是個多麼惡質的男人,居然看去、看去……」言及此,她霞燒玉頰,再也說不下去。只要一想到才初初見面,他便碰了她的唇兩次,並與她裸裡相對,她便心亂如麻,又羞又怒,腦子一片渾沌。
「看去什麼?」她的結巴讓他感到有趣。
原來她的小嘴也會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圓溜溜的話語就像彈珠,全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從她舌尖彈出來,收也收不住。
「總之,你就是看去不該看的東西!」她大聲嘯吼,好討厭他那副惡劣的模樣,讓她氣得想磨牙。
「也許城主會因此而命令你嫁給我。」他似笑非笑,眼底有著深潛的認真。
「哈哈,你提供的笑話還滿好笑。」嫁給他?算了吧,她又不是吃飽撐著。水芙蓉不表示意見,也沒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好了,知道了我的名字,你這就可以滾蛋了,晚安。」她縮進被裡,美麗鳳眼瞪視他送客。
莫慎揚旋身離去。在踏出門檻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過如此飛揚的時候。
當水芙蓉還躺在床榻上,偶爾咳嗽兩聲,卻慶幸著自己終於開始新生的時候,莫城裡有關於她的種種傳言,已經沸沸揚揚地傳開。
被總管遣來照顧她的兩名婢女,端個飯、送個茶之後,便跑得不見人影。她們看著她的眼神,含幽帶怨,偶爾還夾雜了幾許殺氣,水芙蓉差點以為自個兒欠下了八百兩銀子還沒有還。
但,這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對吧?
水芙蓉樂觀地想著。傳說中,莫城的人民是很和藹、很親切、很善良的,他們一向歡迎投向莫城懷抱的新朋友;或遲或早,她一定會見識到這些特質的。
這時,門扉傳來了輕敲聲。
水芙蓉直覺地意識到,這絕不會是那個可惡的男人。夜裡到清晨,他過來探望過幾次,每次都是門推了就進來,從來不懂敲門的禮儀。要不是念在他其實很關心她的病情,每次出現都給她好安心的感覺,她才不會任他說來就來。
「瑞雪姑娘,我們是來探望你的。」門一開,十來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成行走入,捲來了一陣濃郁的香風。
帶頭走入客房院落的,正是螢芝。這些少女全都刻意妝扮過自己,弄得漂漂亮亮,打算在一開始就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定睛一看,倚坐在床榻上的,竟是一個美麗非凡的女人。
水芙蓉皺起了柳眉。如果不是她神智清楚的話,她恐怕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澄湖;這些少女濃妝艷抹的模樣,比那些送往迎來的姑娘更誇張。
她在這些少女的眼中,看到了嫉妒……不對,水芙蓉搖了搖頭。嫉妒應該不存在於莫城,這裡的人們都該是善良的。
螢芝走了過來,抖著嘴唇,努力地扯開一抹微笑,其實眼中正問著強烈的妒意。「你,長得很美嘛。」她上下打量著水芙蓉,很不客氣。
聽起來像是挑釁,但水芙蓉極力壓抑這種猜測,陪笑道:「你也不差呀。」
螢芝臉色愀然一變。什麼叫做「你也不差」?這個意思是說,她美則美矣,但還是比不上她嗎?
這個女人才初來乍到,也不曉得是什麼來歷,就盡得莫慎揚的特殊待遇。他從來不曾對一個女子費心過,但卻為她搜羅了全城最上等的女衫、交代下人們要好生伺候著。若只是這樣倒也算了,然而最可恨的是她手中還握有一個叫人瘋狂嫉妒的「特權」……瑩芝咬牙切齒地想。
水芙蓉看出她眼中的憤恨嫉妒。那太熟悉了,從以前到現在,她不曉得從多少女人的眼中看到這種神色,但——善意、善意!莫城的人們都是很善良的,她所聽來的消息,不都是這樣的嗎?
螢芝湊上前來,伸手捏了捏她水嫩的臉龐。「你的皮膚可真好。」轉瞬間,她突然加重力道,掐住她的細頰,狠狠一扭。
水芙蓉疼得都快要掉下淚來,卻還是努力地遊說自己,她絕對沒有惡意。
那些經由轉述得知的莫城風土民情,已在她的心底紮下根基,讓她堅信不疑:莫城裡無不是之人;所有人性的黑暗面,在莫城都不存在。
——只除了那個惡質男人以外。水芙蓉在心裡自行加上註解。
「我叫螢芝,這裡所有的女孩都聽我的話。」螢芝趾高氣揚地介紹自己的地位。「我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說畢,她們便扭頭離去了。
捂著瘀青疼痛的頰側,水芙蓉終於鬆了一口氣,自我解嘲地模仿著螢芝的口氣,擺頭說道:「我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哈,一聽就知道口是心非!
「你到底是一粒軟柿子,還是一隻會咬不會叫的狗?」冷漠譏誚的聲音傳來。
水芙蓉抬起頭,發現一個俊美少年倚在門口,漠然地看著她。而她心裡不住轉呀轉的疑問,不知怎地在看到他的瞬間,就自然而然衝口而出了。
「人家不是都說,莫城的人是很和善的嗎?」她問道,有些困惑。
「你好,我是莫亭言。」少年咧開了嘲諷笑痕,雙手環抱著胸前。「歡迎來到莫城。你將會發現,莫城的人和全天底下任何地方的人沒有什麼兩樣,一樣有善有惡、有邪有正,甚至還更精采的哩!」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水芙蓉一人留在原處瞠目結舌。
第三章
連著幾天,水芙蓉住下的院落都不再有人探訪,只有婢女定時送來藥膳而已。
水芙蓉感到好無趣。習於暖熱氣候的她,對屋外的風雪嚴寒可謂一見生畏,沒有興致出外賞雪弄景;鎮日悶在房裡,沒有筆墨也沒有瑤琴,害她只能對著銅鏡,看著頰上青青紫紫的瘀痕,一天淡過一天。
奇也怪哉,是她的人緣不好嗎?為什麼都沒有人肯來串門子,連那個可惡的男人都不再來探視她的情形?
心頭第一次掠過男人的身影,水芙蓉驀然臉一紅……不是說她思念他啦,反正那副高傲冷酷的嘴臉不看也罷。只是,無所事事的時間實在好難打發,如果有個至少肯陪她鬥嘴的人出現,那也是好的嘛!
思緒千回百轉,終於還是繞回那一點——他,為什麼都不來?
就在水芙蓉端坐梳妝鏡前胡思亂想的時候,門板突然被用力地拍開。
「放肆,是誰……」一代名妓的脾氣差點溜出來罵人,她趕緊用小手摀住口。
只見上回的那一大票娘子軍,又浩浩蕩蕩殺了進來,擠滿了小小的房間。
一見到她們,水芙蓉立即想到螢芝之前在她頰上留下來的「紀念品」,防衛心乍然急升,但還是拱起客氣拘謹的笑容。
「瑞雪!」螢芝不管何時出現,都是一派當家主母的神氣模樣。「起來起來,換個姿勢讓我們好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