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紫嫣說了許多許多,她覺得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去對任何一個人說這麼多的話了,因為她就要離開她最愛的男人,離開了以後,她的生命會有某一個部分將永遠、永遠鎖閉起來,鎖死了,於是無聲無息了。
「紫嫣,你這種堅持可能會毀了載文的一生,甚至在將來你也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我不後悔。就算會,大書,我選擇後悔。」
「如果載文挽留你呢?」
「他不會,我知道。」
汪紫嫣飄忽一笑,看不出是悲是傷。
第四章
石榴紅回至家中,走進自己獨擁的小天地——她的房間。她伸腿往房門踹去,「砰」地一聲發出好大的關門聲響,她伸手扭開音響,音樂震天!她毫不關心是否會吵到家人或鄰居,也毫不顧慮現在是三更半夜,她趴倒在床上,終於能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音樂的重金屬效果在空氣中彈跳著,輕易地掩過了她的哭聲。
主臥房中的石父石母被強烈的音樂震醒,女主人一肚子怒火中燒,男主人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掩好棉被蓋住耳朵,自己則無奈地搖頭歎息。
石榴紅哭倒在床上,臉上的胭脂口紅哭得一團髒,哭得傷心極了,心碎極了。她捧起放置在床頭生母的照片,抱在懷裡唏吁淚泣。
漸漸地,時間滑過去了;漸漸地,她的哭聲微弱了。她坐起身,一把抹去眼淚鼻涕,將母親的照片歸回原處,然後關掉音響。
突然電話響起,她一把抓接起,是警察局打來的,說明有市民檢舉她家夜間妨害安寧,音樂開得漫天響。
「見你的鬼!」她沒好氣地朝話筒吼。「三更半夜打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打擾我安眠!我在家裡睡得香香甜甜安安穩穩的,什麼音樂什麼音響根本壓根兒沒聽到,到底是誰妨礙誰安寧!」吼完便「啪」一聲摔斷電話。
她的心情惡劣極了!
她粗手粗氣地拔掉身上的首飾配件,又脫下衣服甩在地面,蹬進浴室沖澡去。熱水嘩啦嘩啦噴灑下來,她一面洗一面嘀咕:「妨害安寧……妨害安寧個大頭鬼!你們的睡覺時間就要安寧不能妨害,我的心,被這個世界妨害了安寧,心情奇差怎麼沒人來理我?沒人替我伸張正義?」
她邊洗邊聒念,直到穿好衣服,坐在化妝鏡前擦保養品的時候,還喋喋不休。
鏡中反映出來那張臉孔,表情之豐富,模樣之滑稽怪誕,讓人實在又想捧腹又想罵。好不容易,各式各樣的保養品層層塗抹在臉上後,她才閒閒地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念:
「這個世界神經掉了,阿答掉了!我不理這個世界了。郝思嘉說:『明天,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說得好,說得棒,捧得呱呱叫!簡直是金科玉律、至理名言!我現在什麼都不要管了,反正一覺睡醒後,就是明天了。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要睡覺了。」
早晨,陽光斜斜地從落地白紗窗簾照射進來,映在石榴紅秀麗的臉龐。
這是個奇異的房間,通透的紅。酒紅色的床單、被褥、枕頭,柴紅色的床架,血紅的化粗鏡,夕陽紅的衣櫃,黑紅色的書櫥,磚紅色的地毯……舉凡房間中的任何大小物件,沒有一樣不是使用搶眼的紅色,惟獨窗簾是純白的薄紗,在一片紅的房間裡,反倒形成特異的注目焦點。
石榴紅沉酣酣的睡眠被早陽喚醒,呼地一下,很有朝氣地坐起身子,扭開床頭音響。音樂徐徐滑出來,那種略為感傷的爵士曲調,輕易地讓她把全副心神融入其中,她內在陰沉而憂鬱的情緒又被喚起來了,忍不住又抱著棉被低低地啜泣。
她閉起眼睛哭著,腦海裡反覆地浮現母親的容顏。她母親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婦人,纖細高貴,溫柔脫俗,她不知道父親的眼裡怎麼還能看得上、容得下其他女人。
母親離開人世的那一年,石榴紅才十歲。她記得心目中宛如巨人一般高大的父親,蜷曲在母親的靈床邊,哭號得心肺俱碎。
當時父親的模樣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她的小腦袋裡依稀懂得了什麼叫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生死不能拆離的。母親死後,父親常抱著床頭這一張母親的遺照在暗夜裡垂淚,那時她多麼以父親堅貞的愛情而感到自豪!雖然父親變得沉默而消瘦,但她卻認為,這一切只有更證明了他對母親的真情至愛永誌不渝!
母親死後,父親一直寂寞著。有多少人來為父親說姻緣,而他只是書之不理,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榴紅身上,對她無微不至,對她溺愛嬌寵。
石榴紅一直一直以這樣的父親為傲。父親這個樣子持續了六年,每個人都說父親不會再續絃了,他愛她母親愛得太深了,已經沒有餘情可以再分給第二個女人!誰料到母親過世的六年後,石榴紅就讀高中時,父親宣佈他找到生命中第二個真愛,他即將再婚。
石榴紅把心中完美的父親形象徹底打碎了,她把自己的心也完全捏碎了。
她對父親怒不可遏,她恨透父親的虛假和背叛。尤其對於那個即將要取代母親位置的女人,更是恨之入骨,恨之欲其死!
她沒有母親的美,也沒有母親高雅的氣質,這個女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庸脂俗粉!不像母親會彈鋼琴、會唱歌,歌聲宛如夜鶯婉轉動人;更不像母親總是輕盈溫柔的說話,連行事走路、一舉一動,也帶著一股嫻靜優雅。
母親閒暇時總是以看書和彈琴來自娛,她常常摟著小榴紅,親暱地說故事給她聽。而這個女人,這個父親娶進門的俗氣的女人,既不看書也不彈琴,說話的聲音像殺雞般尖銳難聽,笑的模樣更是難看,兩排牙齒震得都快要掉下來,常常不是召集一些七嘴八舌的三姑六婆來家裡開桌打麻將,吵得石榴紅無法安眠,再不然就是帶著父親的金卡去各大百貨公司瘋狂血拼。
石榴紅對於她真是輕厭至極、鄙視至極,然而最令她受不了的,那就是父親居然還深深愛著她!自從她來了之後,父親變得開朗、爽快,就像母親當年仍在的情景一樣。所以她雖恨這個女人,但她更恨父親。
從這個女人進了家門,石榴紅就有一種深深被傷害的感觸,她覺得她被這個世界欺騙了,被自己的眼睛和感覺欺騙了。她心想,如果連她最崇拜敬重的父親都會做出背叛的事,那麼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讓她深信的?父親的愛情變質了,石榴紅也無法再快樂起來……她跋扈頂撞,她處處作對,她安心讓屋簷下的每個人都不好過。
父親常常夾處在兩個女人間,不知如何處理、如何調停,他雖然百般忍讓地寵著榴紅,但他注視那女人的目光卻更加溫柔深情。石榴紅每當望見那種目光,便忍不住衝進房間扭開音響大吼大叫,然後把鈔票塞滿皮包,逃出家門外避難。
哭完後,石榴紅把自己梳洗乾淨,掀開皮包找出昨夜紫嫣留下的名片,就摔門出去。
汪紫嫣今天很早就到辦公室,她指揮著員工幫忙把她的文件、電腦等辦公物品移到另一個辦公室。
石榴紅一來撞見紫嫣正忙碌著,她捲起衣袖,精力十足地對紫嫣大喊:「我來幫忙。」
汪紫嫣一把攔住她,笑說:「不用不用,你負責陪我吃早餐就好了。」
事情交代過後,汪紫嫣便與石榴紅走出公司,找了一家供應早餐的西餐廳,相對坐下。
「怎麼想到要來找我?」汪紫嫣笑問。
「知道你永遠會敞開大門迎接我的到來。」
汪紫嫣被她一逗笑了開來。 「知道嗎?榴紅,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呢!」
「看得出來。」石榴紅說。「你今天的穿著很隆重。」
汪紫嫣穿著長至足裸的窄裙,同系列的西裝上衣,整體線條剪裁得非常優雅,亮紫顏色,屬於套裝的一種,也非常適合正式宴會。
石榴紅研究著紫嫣的服裝,說:「但這種衣服,恐怕沒有幾個人會穿來上班,太綁手綁腳了,光穿著不動就會把人累死,還是拿來當展覽品比較適合。當然,重要場合偏要穿,因為夠體面,還可以滿足虛榮感。同為女人,我肯定你選對了衣服。」
汪紫嫣又笑了,邊切著培根邊說:「我準備今天和我丈夫離婚。」
石榴紅吃了一口火腿:「要不要我當見證人?」
「你願意嗎?」汪紫嫣有點驚奇。
「當然了,從小老師就教我們要日行一善。再說古有明訓,交朋友要存有俠義心腸,上山下海、刀山油鍋都在所不辭。難道你看不出來在你面前的我,剛好就是這種人?」
「喔,」汪紫嫣恢復笑容:「失敬、失散,知遇之恩,銘感五內,那麼我可是真的要請你幫忙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