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這她,是少莊主要她去的。」楊執推卸責任。
「是的,這件事怪不到義父頭上。」采青接口。
她的聲音帶來的震撼太大,楊執和奶娘同時轉頭看她。
采青從門外進屋,直直盯住義父,想問的話很多,偏生一句都出不了口,她對親生父母已經沒了印象,她的記憶中全是義父,她拚命討義父歡心、順從義父所有決定,總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到頭來,居然發現,她是義父最大敵人……
看著采青慘白臉色,楊執猜想她在窗外聽齊了訊息,挺直背,他走到她面前,反轉劍把,遞到她手邊。
「妳想殺我報仇的話,動手吧!」抬高下巴,態度倨傲,他沒錯,是宇文拓先對不起他。
采青靜靜看著發出冷光的劍身,不,她不想殺人,她只想問,前世她犯下多少錯誤,此生怎地償還不清?
搖頭,劍太重,她握不起,仇恨太深,她背負不動,她不能管,也管不了這樁親仇。
轉身,她衝出房門,走過前院後廳,走出湨天莊,走啊走,她始終走不出籠罩在頭頂的悲劇……
一定再走,走走停停間,痛突地竄升上來,她咬牙、她喘息,她看不清眼前道路……可,還是得走啊,路那麼長,這裡不是盡頭……
她走了又走,百姓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視若無睹,義父的倨傲神情,在她腦問烙得深刻,他理直氣壯,認定對她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合理……煜宸要她代涴茹去死,他恨她害死莊主……她犯了無數無數錯誤,卻尋不到錯處……
怎麼辦,她走不下去了;怎麼辦,她累得好厲害;所有批判的聲音在她腦問回轉,真的真的……她走不下去……
抬眼,她竟走到後山,衝動起,她飛奔至潭邊,想也不想,往潭裡一頭栽進去,她不會游泳,只一心盼著結束。
當活著比死痛苦,她何必苟活?當活著只是為著等待下一個絕望,她幹嘛那麼辛苦?
所有甜的、美的,全讓旁人擷取,只留下苦的、恨的讓她收拾,何必、何必……她何必辛苦自己……
她再不去聽取別人對她的評語,再不理會身上有多少義務責任,她不想記取身上背負多少仇恨印記,不要遺憾失去愛情,不要痛著一顆心,日復一日,沉重……不要……不要……統統不要了……
水淹過頭頂,有痛苦、有窒息,不怕,采青睜眼,水中的一切安詳寧靜,淚從眼眶中溢出,和潭水合而為一,很快地,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也會融在這片潭裡……
死後,她將變成小魚兒,快樂地在水中悠遊,不懂情、不懂愛,也不懂人間複雜糾葛……咧開唇角,她笑了,痛覺變得迷離模糊,吞下幾口潭水,不害怕的感覺真好。
第八章
從釆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
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蹌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後山,直到見她投身入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采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采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妳未免對我太沒信心,妳怎認為我會把妳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妳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遊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說--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准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采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於生存,她沒有半分意願。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妳給我醒來!不准睡、不准昏迷,妳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著妳!」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刃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麼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采青,醒來,妳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鬥,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歎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裡,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壞的事情,有我和妳一同經歷。
「妳醒了?」他說。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鬍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出口。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於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妳不願意代涴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說不,他會回答--「好,我送涴茹去,妳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說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涴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妳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說。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采青,請妳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妳,再不讓妳碰軍務,妳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麼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嚮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後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藥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妳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閱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入簾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閒適豁達,過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係?」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役。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著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說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捨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但願天下太平,但願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淒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脫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裡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采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妳說。」別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妳。」鄭重點頭,不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采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著分別……
「湨天莊以妳為恥!」
一聲耳語傳入他們耳中,采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妳!」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麼寫。」
低眉,采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裡。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采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係。」
「妳那麼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妳?」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麼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