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轎車市場剛剛開放進口的當兒,父親和兩三個朋友合資開了一家車行。這在我童年時候是一件十分令我感到驕傲的事。別人家還停留在騎一台偉士牌機車就算好拉風的時代,我家可是進口汽車多到沒地方擺。
據說曾祖父在日本時代還當過一官半職,負責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溝通工作,頗撈了一點油水,這也才讓當年的老爸有開車行的資金。但是換來的卻是被所有的人在背後罵我們是走狗後代。
父親生性風流加上生得好,業績一直都是居冠,所有女性同胞上店裡來看車、購車都指名要找我爸爸服務。而想當然耳,和他有過一手的太太小姐們也就多得數不清了。
母親央人介紹來到父親的車行看車,車子是蘑菇了老久還不買,但是對於風度翩翩的父親卻是第一眼就相中了。
之後,托了看車的名義,兩人來往了好一陣子,咖啡天天喝,電影每個禮拜看,但是車子還是不買。
就在兩人打得火熱的時候,不知哪個八婆在外公面前多說了幾句閒話,外公立刻找了人把爸爸的家世、背景和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一查之下更是怒不可遏。外公家裡和所有的人一樣吃過日本人的虧而且對於漢奸更是抱著人人得而誅之的心理。更何況母親好歹也念到高中畢業,父親連小學都念得零零落落差點畢不了業。
父親頗不平地說,都是打仗害的,只要日軍炮彈一打,學校課就得中斷,全村的人跑去防空洞避難。在這種情況下書當然是念得零零落落了。誰不是這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做生意和唸書是沒多大關係的,父親書雖念不好,但是生意手腕一流,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嘴邊不時浮現一個迷人的微笑,缺乏自制力的婦女同胞們像被洗腦了一般頻頻點頭。父親為顧客打開車門請她們坐上車子裡的駕駛座上感受一下車內舒適的感覺,他自己則坐進駕駛座旁的位置解說。
當車門一關,車內小小的空間只剩兩個人,這時多半顧客已經準備好對我父親說「我願意」了,無論是掏錢買車或是以身相許。
這種小空間對感覺的發酵作用不說也明。而那個幼小無知的我也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中被製造出來的。不知是父親一時失策,或是當年的母親太過誘人,總之,當年因為我的出現而使得母親終究成了擄獲父親的人,兩人雙雙到外公的面前下跪求他成全這一段婚姻與我這個無辜的生命。
就是我,讓父母親不得不走進結婚禮堂,讓外公不得不讓父親進家門。但是,我卻沒有本事將他們一生一世綁在一起。父親的風流成性即使到了婚後,到我的誕生,依舊不改。
母親年輕時最驕傲的也是自己的學歷和氣質,但是可笑的是,男人有時要的不是學識也不是氣質,有時甚至不是美麗,他們只要新鮮。學識不足、氣質不佳或是長相上不了檯面,這些都只是用來斥退女人的借口。
我的童年印象就是母親帶著小小的我,搭上計程車,指著前方父親摟著一個不明女子開著家裡那部別克大轎車絕塵而去的車屁股告訴司機:「給我追!」
從城市的這一角到另一端,從清晨到黃昏;這追逐的遊戲似乎永遠落不了幕,而我卻累了。常常是母親搖醒在車上睡沉的我,告訴我:「到家了。」
母親從原本的狂怒日益變成沉默。父親永遠都知道如何安撫母親,但是他從不曾真的改過。
學識可以給你高薪但是不能保證覓得如意郎君,美麗與氣質也不一定能改變一個用情不專的丈夫。
在母親知道父親竟跟車行裡的倒茶小妹牽扯不清的時候,她才鐵了心將父親一腳踢出門外。
「離婚!無論你願不願意,我離定了!」母親對父親丟下這一句話,關起耳朵不再聽父親任何解釋。
那一天,距離他們結婚十週年只差兩個月。
父親都已經四十歲的人了,連個十多歲的小女孩都有興趣,真是令人心灰意懶。難怪母親毅然決然地將他趕出家門。
然而趕出家門又如何?如我所說,父親是個好看的男人,母親才一放手,別的地方自有接手的人家。父親沒多久就交了新女友,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換,好像忙得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我其實很懷疑自己血液裡是不是也有父親這樣多情的成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一點都不熱情的人。我這一輩子,活到大學畢業,考上研究所,拿到我的碩士學位,進入目前的公司工作幾年,都二十七歲了,我從沒有一個交往超過兩年的男朋友。
在感情的路上分分合合併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天曉得,我從不曾熱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勝過我對真理與公平的熱愛。我聽不得會議場上的無理取鬧,非得起身說幾句不可;但是男朋友是不是忘了我的生日或是情人節,這我倒是不計較的。
從父母親的例子,我早早就知道了愛情路上的無常。今日彷彿在雲端,明日可能就會被重重摔到水泥地上。還是工作好,只要按時打卡認真做事,每個月的薪水就會乖乖匯到你戶頭裡。
何必讓自己為了幾句沒有根據的承諾日夜牽絆呢?
父母親離婚後,我跟著母親長大。雖說在中國人的社會,子女好像理所當然是跟爸爸,但是我家的情況不同,母親對我的撫養權堅持不讓步,她認為父親既然連車行裡與我年齡相差不多的小妹都可以牽扯不清,那日後不知會有多少年齡小過我的人排隊過來要我叫聲「阿姨好」。
跟著父親雖然不愁吃穿,但是光是看他應付那些鶯鶯燕燕就夠煩的了。
父親每兩個禮拜就會來看我一次,每隔一段時間跟著他來的阿姨就會換一張新面孔。有時是個妖艷的富家女,有時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歌星,最精彩的一次是個面孔清純的大學女生,但是晚上兼差在酒廊陪酒。
這年頭就是這樣,看外表去判斷一個人絕對會讓你跌破眼鏡。
我父親還曾頗為這個花名小兔的大學女生著迷過好長一段時間。他對她是有長遠計劃的,想等她畢業後娶她過門。但是,這女生顯然並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她下海陪酒不過是想賺點錢,等她畢業,錢也存得差不多了,她便飛到美國修碩士去了。
小兔阿姨其實不過大我十歲,但她的頭腦可清楚得很。父親雖然有錢,但是他們倆足足差了二十歲,憑她的姿色和學識,在外國喝幾口洋墨水之後更是錦上添花,要找個比父親更年輕更有錢的有啥困難呢?
說到這,我忍不住要替父親搖頭。這個社會說是現實,其實再公平不過,提著一口袋的錢去吸引來的對象自然愛的是錢不是人。小兔阿姨想得遠,是她的本事,她也沒騙誰。況且父親此時大歎小兔無情,怎不想想當年他是怎樣傷母親的心?
不過,想歸想,他畢竟是我的老子,我也不敢批評他的感情生活。
我在父母親的熏陶下十分懂事,我從不過問父親兩個禮拜前的那個阿姨去了哪裡,反正只要是女的我一律叫阿姨。
回到家後,無論母親如何旁敲側擊、威脅利誘,我都絕口不提父親是不是換了新的女友。母親這人嘴硬,雖然口裡嚷著她早已不在乎,但是卻口是心非,早些時候我還傻傻地老實交代,但不多時便發現只要我告訴她父親又換了新女友,母親總背著我在夜裡掉眼淚。
母親還愛著父親吧,我想。但是,等待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尤其是等一個不專心的情人。
愛情,果真是條不歸路?被傷透了心也不願恨他,只要他回轉過頭,一切都好商量,過去的新愁舊傷都可以一筆勾銷。唉!我的母親,其實也是個傻女人。
自從上次在會議上與彭樣鬧了一場「窩裡反」的鬧劇後,彭祥開始拒絕我參與那個台中市的開發計劃。我在無意中知道這個案子的業主原來竟是企業界有名的曲氏集團。
這曲氏集團是以農起家,早幾代祖先幾乎將台灣大部分的農地全包了,後來進入工業革命時期,農地的需求減低,許多農地釋出變成住宅區,這曲氏的農耕事業走下坡,乾脆就跨行蓋房子,正巧搭上台灣創造經濟奇跡的時期,曲氏集團從房地產中可大大撈了一筆。據說,他們家族擁有的土地若全開發完成,足可以供給全台灣十分之一的人口住。這個數目比他們的家產數字更驚人。
光想想十分之一的人口,就可以推算他們手上土地的規模。也難怪彭祥恨我至此,若是拉到曲氏集團的生意,那就有可能會一生衣食無缺。不知有多少人夢想著要與他們合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