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著彤弓的笑靨燦如春花,怔忡間言嘉不免懷疑……他真的不是女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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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宜豐縣郊外一條淙淙的小溪,溪旁樹幹上綁著一黑一白的兩匹健馬。而一名少年捲起衣袖、褲管,跣足立於溪中,彎腰,蓄勢待發。
「彤弓,天氣好像要轉變了,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岸上另一位少年觀察天際的烏雲漸次逼近,口吻頗急迫。
「不行,今天撈了半天,居然一點收穫都沒有,我不甘願!」清麗的臉龐沾著水珠,不知是汗液還是濺起的水花所致。
言嘉沒好氣地瞧瞧眼前的魚簍,他的已經裝滿三大條,而彤弓的卻空空如也。
「我分你一條好了……」
「不要!」彤弓馬上拒絕。「東西自己掙來才有價值。」
這是駱爺爺教他的觀念,因此他從不以白家獨子而自滿,產業是他爹個人創建,與他何干?
在彤弓身邊千百個時日了,言嘉豈會不知他不認輸的個性?三年來,府裡的夫人、小姐甚或其他的僕人們都待他十分親切,讓失喪爹娘的他,沒有太多傷心的機會,尤其是彤弓的存在,更使他甘心樂意一輩子為奴。
他雖名為他的僮僕,隨侍他左右,然而他未曾視他為下人過,即使在凶厲的老爺面前,他還是與他稱兄道弟的。為此,老爺不知責備過多少次,但彤弓就是不為所動。
朋友就是朋友嘛!管別人怎麼說!承諾過的承諾,彤弓從未違背。所以他生病時他衣不解帶,比爺爺還擔心;陪他清理馬槽,毫不以為怨,反倒自得愉悅;市井流氓無故找上他時,立即代他出頭的一定是彤弓。
得此友……夫復何求?
「可惡!」一尾魚正從彤弓兩手間巧妙逃離,他洩憤地擊打水面。「怎麼又溜走了?」
言嘉忍住笑意,彤弓懊惱的模樣實在相當可愛。本來他打算挽起袖子幫忙,但彤弓肯定會不高興,他只好在岸邊靜靜觀賞他的愚拙。
自小與溪河一同長大的他,抓魚技術怎可能輸給彤弓?偏偏彤弓不服,硬拉著他來此一較長短。
半個時辰就捕獲三大條魚的他,如今經過兩個多時辰了,彤弓還是半條都見不著。
言嘉雙手撐在腦後,優閒自在地看著水中人兒的各式表情。
其實迄今為止,他仍然藏有一絲絲的懷疑。
初次於樹下相遇時,彤弓仿若花精一般闖入他的視線所及,他的美自然而然吸引周圍任何人事物,包括那個無法挪移目光的自己。
男生女相,自古有之。如同他自己,小時候也常常被認為女娃兒,算來和彤弓同病相憐。
年歲漸長,照理外表的改變是必然,現在已經很少會有人把他當成女孩。但是,彤弓卻像停滯似地,面貌依然,似玉如花。無怪乎走在路上,總是避免不了無聊人士的輕薄。
他如果是女兒家,一定非常有趣……不過,若真如此,恐怕他們也不會有成為朋友的機會……
忽然間,一聲尖叫響破他耳際,彤弓踩石不慎,整個人跌入水裡。
言嘉即刻跳起身,二話不說躍入溪面,所幸水流不甚湍急,彤弓迅速被救上岸,兩個人頓成兩隻落湯雞。
彤弓意識還算清醒,按著胸口直咳,意欲把多喝的幾口水統統還出來。
「還好吧?要不要看大夫?」言嘉焦急如焚,自後攫住彤弓雙肩。
彤弓虛弱地搖動右手。「拜託!我沒那麼沒用。只不過喝了幾口溪水,死不了!」
言嘉喘下一口氣,緊繃的心弦鬆了些。
和彤弓在一起,有幾條神經都不夠用,每次得為他各種博命演出捏一把冷汗,哪天搞不好還得賠上自己的性命!
但他清楚,即便如此,他仍然甘之如貽。
「這附近有間破廟,我看我們先去那兒將身子弄乾,否則以我們現在這德行回去,鐵定少不了一頓罵。」
「不需要了!」彤弓馬上拒絕,神情侷促。「反正被罵就被罵,這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不烘乾衣服,萬一染上風寒……」
「不會的,我身體健壯如牛,小小的落水能奈我何?」正說話間,豆大的雨滴殺風景地傾盆而下,瞬間叫人措手不及。
反射性地,彤弓和言嘉跨上馬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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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被溪水浸透的兩人,一場驟雨使得他們更為狼狽。
幸虧破廟旁有一簡陋草簷,可供馬匹遮雨,言嘉、彤弓則躲入廟裡。
言嘉動作輕快地生起火,將身上濕透的衣服一一褪了下來。彤弓左顧右盼,觀察廟內的情形,轉眼間,不意言嘉上身已一絲不掛。
「彤弓,你也趕快把衣服脫了,好烤乾它。」言嘉邊說邊靠近火堆,手掌朝著火堆取暖。
「你……」看著打赤膊的言嘉,彤弓霎時退得三捨遠。
「怎麼了?」言嘉不明白彤弓此舉動的意義。「快脫衣服啊!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你……你幹嘛手腳這麼快?」彤弓覺得自己目光都不曉得該放在何處。
記得幾年前言嘉還比他壯不了多少啊!想不到如今已經如此壯碩,漸漸像個男人了……而他自己……
「是你在東張西望浪費時間吧!」言嘉挑了撓柴火,讓它燒得更旺。「過來啊!你不冷?你……你的臉怎麼熟透似地?」
「有嗎?」彤弓反詰,垂眼,暗恨自己的倉皇。
言嘉似乎看出些端倪來。「你該不會是因為我的裸身而害羞吧?」他失笑。「咱們可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
「我才沒有!」被點中心事,彤弓依然死下承認,硬著頭皮朝言嘉望去。
「好、好,你說沒就沒。那快,把衣服脫下,你若生病的話,可會讓許多人傷腦筋。」見彤弓不動,言嘉乾脆上前替他解衣。
「等等!」彤弓直往後退,深吸口氣。「雖、雖然我們都是男人,但該有的禮教還是要遵守啊!袒裎相向,成何體統?」
言嘉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向視禮教綁手綁腳的彤弓,今個兒卻說出這可笑話?
「你吃錯藥嗎?難不成你發燒了?」言嘉趕忙要量量彤弓的體溫,卻被彤弓一手打回。
「我好的很!」彤弓不由得慍道。
無緣無故收到彤弓不明所以的恚怒,言嘉沒有回以任何不滿。他拉開彼此的距離,柔聲歉道:「對不起,如果你不想烘乾衣服,那就穿著吧!」
彤弓最怕看到這樣的言嘉,總是忍、總是讓,對他各種無端的情緒全盤接收。深深的罪惡感纏住彤弓。
「算了,我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袒胸露背。」彤弓瞟瞟身後。「這廟後還有個房間,我進去裡面自個兒生火烤衣,你……你可不要隨便跑進來,不然我會非常不高興。」彤弓言罷,抓起火堆裡燒得通紅的一根柴,逕自離去。
人難免有些奇怪的執拗,言嘉不會不懂。
只是沒想到彤弓對自己的身體特別在乎,也對,打從他進白府以來,沒見過他赤身露體過,他沐浴也從未令婢女或其他人服侍過。
言嘉走回火堆處,過了好一會兒,猛然瞥見地上一瑰玉珩。
「彤弓真是的,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戴好!」綠裡透亮的玉珩,是彤弓剛滿十三時白夫人贈予的禮物,彤弓相當寶貝,從不離身。
忘了彤弓的吩咐,言嘉毫無知會便走進後房。
「彤弓,你的--」
旋即傳來的,是驚慌失措的喊叫。
玉珩緊握在言嘉手心,他想,這一輩子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令他驚詫若此的情景了。
他衝出房外,心臟狂跳到他無法呼吸。
彤弓……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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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廟外嘩啦嘩啦的大雨,廟裡氛圍沉重得窒悶。
過了半個多時辰,彤弓與言嘉的衣服都幹得差不多。
火堆兩邊,各坐一人。
彤弓始終冷著臉,不發一語。
言嘉餘光不時瞥向彤弓,燃燒殆盡的火焰,淡淡地映在彤弓的雙頰,有種深切的悲哀和憤懣。
「彤弓,我……我……」言嘉不知自何啟口。
想不到他那一丁點的懷疑居然成真,可為何偏偏在這種場面下掀開事實?
他怕……自己是否傷到彤弓的自尊……
「你覺得很可笑,對不對?」彤弓眼神幽邃,唇畔帶著慘然。
「啊?」言嘉注視他的側面,不明白。
「我是女人啊!這不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嗎?」彤弓咬牙,神情儘是痛恨的哀傷。「你會氣我欺騙你、會瞧不起我吧?我根本不夠格和你稱兄道弟……」
「為什麼?」言嘉不懂他的邏輯。「因為你是女的?」
「不是嗎?我也不想當女人!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和一般男孩兒沒有兩樣,說要娶你做媳婦也確實是真心話。但是隨著時間,身體產生的變化我根本無法預料控制,也無法抵擋事實的得知!」彤弓哽著聲音,撇開臉,盡量不讓言嘉看見她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是誰這麼做?好好一個女孩,何必當成男孩養?」言嘉一股氣往心門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