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其大,她與之賓的緣分會如此巧合嗎?
拋開這些紛雜的思緒,日近晌午,唐亦晴遮目四處張望。
「這個春晨,買個東西買這麼久,說好了在這裡等她,怎麼還不來?」她咕噥道。
此時唐亦晴後頭一陣笑聲,幾名書生模樣的男子步來。
她等得不耐煩,轉身想獨自回宅之際,不巧卻撞上其中一名男子。
「好痛!」唐亦晴按著額頭疼痛蹲下。
「姑娘,沒事吧?對不起,我顧著跟同伴說話--」熟悉的嗓音促使唐亦晴緩緩抬眼,連疼痛都忘記了。
男子在觸及眼前女孩的頃刻間,話斷了,動作停止了,表情凝結於半空。
「之賓……」唐亦晴不敢置信地喊道,伸出雙手想確定不是幻影,男子卻倏地後退。
「姑娘,你沒受傷吧?」他迅速斂起原先的驚詫,泰若自然地詢問。
「什麼姑娘?」唐亦晴愣愣地看著他。「我是亦晴啊!你不記得了嗎?你不可能忘記的吧?」
「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什麼叫亦晴的女孩。」男子聳肩答道,但眸底卻有一抹悵然飛逝而過。
「你……可你叫袁之賓,之乎者也的『之』賓客的『賓』,是吧?」唐亦晴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袖,問道。
「這位姑娘說的沒錯。」男子旁邊的夥伴答腔。「你是叫袁之賓。」
「但我就是不認得她。」男子仍舊否認。
「該不會你惹了什麼風流債,想抵死不認帳?」另一人調侃,大夥兒齊聲大笑。
「什麼話?別亂說。」男子斥道,繼而柔聲對唐亦晴說:「姑娘,我想你可能剛好找到同名同姓的人,不過,我絕不是你要找的人。」
唐亦晴見他表現,幾乎寒心,搖首道:
「天底下也許會有兩個、三個,甚至百個叫作『袁之賓』的人,可是不會出現第二個稱作『袁之賓』,而又是我未婚夫的男人!」
男子神情忡然,卻企圖粉飾,冷淡地甩開頭。
「姑娘,撞到你我非常抱歉,我是袁之賓,但不是你的未婚夫。」
話落,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一群同伴在他身後呼喊著,跟了上去。
唐亦晴眼底泛著空洞,像座雕像木然無力,連後頭春晨用力的喊叫她都聽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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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秦淮河畔,秦樓楚館,羅列兩岸,綺窗綠幛,十里珠簾;江面則是大大小小的畫舫,在此黑夜,暈黃的燈影幢幢,和著霧氣騰騰,幾乎將秦淮河籠上了一層層光霧。
歌妓們或於高樓、或於船,配合著悠揚的樂器,歌聲穿梭於江面河際。月兒恰上柳梢頭,盈盈的影子在水裡搖曳著,將熱鬧的秦淮河點綴得更為纏綿。
碧綠如茵陳酒之水,亦將船中尋歡之人迷醉了。
「這位公子,怎不開懷點?老臭著一張臉。」娼妓們挨身貼近言嘉,他卻盡可能挪出距離,避免與她們的接觸。
「他呀!沒上過酒家,自然生疏點。」彤弓左擁右抱,嘲笑道。
船中最大的貴賓房讓彤弓給包了下來,她借口再次游秦淮,要求言嘉與她同行。
夜晚的秦淮河確實別有一番風貌,但昨夜景況雖不免令言嘉卻步,卻無法開口拒絕,只好答應同往。
他不懂彤弓究竟何用意,在那樣的事情發生後,她既然厭惡他,為何又邀他?還一副快活模樣!
「言嘉,難得眾多佳人作伴,你應該面露笑容才是。」彤弓瞅他了一眼,輕薄地說道。
言嘉面無表情,抿著的唇是一直線。
「就是說嘛!駱公子,喝點酒,讓我們服侍你--」語未畢,言嘉冷漠地推開身旁的女人,銜著怒氣立身,兀自抓起彤弓的手腕就往外頭走。
「你幹什麼?」彤弓錯愕。
「怎麼回事?」老鴇慌慌張張攔住二人去路。「是不是我們的姑娘你們不滿意?」
言嘉從懷裡掏出兩張銀票。「這些應該夠打賞姑娘們與付貴賓房的錢了。」
步到船沿,他喚住隔壁一艘小船的船夫,將他二人載往河岸。
上岸後,言嘉才鬆開緊抓下放的手腕。彤弓沒有喊疼,定神凝望著言嘉僵直的背影。
良久,沒有人移動腳步,也沒有人開口。相較於對岸的喧鬧,在此方寂靜的河濱,連過路人都寥寥無幾。
「言嘉……」彤弓忍不住輕喚,打破寧謐。
「為什麼?」言嘉未回身,仰天閉眼痛心地問。「我承認我背叛了我們的友誼,我傷害了你,你可以罵我、打我,但毋需用這種方式侮辱我!」
「我沒有任何侮辱你的意思。」彤弓想不到自己欲證明某些事的舉動,無意中卻造成言嘉的受傷。「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覺。」
「感覺?」言嘉轉頭,困惑地注視彤弓略顯悵惘的淡淡笑意。
「女人該具備的是什麼?溫柔、婉約、悅人之容?這些我統統沒有,青樓女子卻擁有得比我完整。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愛上這樣的我,你會後悔的!」
乍得知言嘉喜愛上她的那一刻,她的確喜悅得無以言喻。然而,一旦思及自己的身份與其間無法掙脫的枷鎖,她不禁覺得喪失接受愛言嘉的資格。
「我不會後悔!」言嘉說得堅決無比。「彤弓就是彤弓,我知道我愛的就是你。」
「我可能永遠都是白家的四少爺,我是男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成為你的妻子,愛上我沒有路的!」就因為深愛他,才希望他能得到更美好的幸福,別因自己阻斷他。
「我不要路、不要未來!」言嘉毫不遲疑。「我已經愛得無法自拔,不能回頭了。」
彤弓心房大震,面對言嘉如此深情,在夜涼如水的此刻,她卻覺陣陣暖意流貫全身。
然言嘉黯然神傷。「對不起,我不應該再說這些有的沒的,如此一來,只會增加你的負擔。」言嘉昂首,強顏歡笑地問:「我們可以還是朋友嗎?」
「不可以。」
彤弓目光平和溫煦,言嘉低頭無語,痛心疾首。
猝然地,彤弓綽步趨前,環住言嘉頸後,言嘉呆楞住。
彤弓在他耳畔嬌柔呢語:
「言嘉,我在乎你,不僅是因為你是我至親好友,而是……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並非自作多情,我也沒有不解情意,一直以來,我跟你都擁有相同的情感。我也努力在臆測、在衡量,甚至想要消滅,可是沒有辦法,愈是否認,內心那個吶喊就愈來愈接近。」彤弓抬眸撫上言嘉的臉容,言嘉眼神充滿驚喜,顫抖的雙手握住她的柔荑,生怕下一秒一切就會化為雲煙。
「自我們於桃花樹下結識,我們的心情其實一直都相似至極,是不是呢?」彤弓澄透的黑瞳含情脈脈。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情分吧!」言嘉挑起她的下巴,俯身。
碧沉沉的河水,蕩漾地泛映著二人的相擁,與四片唇瓣的相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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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晨在唐亦晴門外來回踱步,雙手又是交迭緊握,又是拍擊歎氣的。直到見言嘉與彤弓並肩走來,才如臨救星,心上石頭終於放下。
「言嘉哥,白少爺,這麼晚了,你們到底上哪去啦?」春晨急得哇啦哇啦地叫著。
彤弓兩頰嬌羞地染上霞紅,言嘉則不作回答,反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亦晴她……她不曉得怎麼了?今天我們逛完市集回來,她就將自己鎖在房內,任憑我如何喊叫,她完全不應聲,晚飯也不吃。師父和師母出外訪客,你們兩個又不在,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春晨愈講速度愈快,顯見她的憂心如焚。
彤弓與言嘉相視,心下有著相同的疑問。彤弓趕緊叩門,高聲喊道:「亦晴!亦晴!我是彤弓,讓我進去,你聽到了沒?亦晴!」
房內毫無動靜,彤弓大驚,生怕亦晴出了什麼事,她敲得更急。
「亦晴!你再不開門,我們就要撞門了!亦晴!」
一會兒後,門徐徐開啟,一具近似空殼的軀體出現在他們面前。紅腫的雙眼,頹然的神色,茫茫不知何所至的心傷,覆蓋她全身。
「亦晴,你怎麼了?」彤弓嚇了一跳,攫住她上臂,忙問道。
但見唐亦晴吐出話語,縹緲般虛無。
「他不要我……他不認我……為什麼?他不信任我嗎?」
「等、等,他……他是誰?」彤弓如墜五里霧。
唐亦晴沒有正面回答,只抓住彤弓衣襟,哭倒她懷中。
「我告訴他了……『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他怎麼不相信我呢?」
彤弓與言嘉圓睜雙眼,面面相覷。
「莫非……妳是指妳的未婚夫--袁之賓?」彤弓猜測。
春晨則傻呼呼地看著三人古怪的表情,尤其聽到未婚夫一詞時,大大地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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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嘉設法打發走春晨,而彤弓好不容易安撫了許久,唐亦晴才稍稍恢復理智。
「你確定是他?沒認錯人?」彤弓正襟危坐,嚴色問著唐亦晴。
她哽咽地答道:「他是我相處了十五、六年的青梅竹馬,我豈會認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