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了我想要一個人,假如你要在這裡,那我走。」彤弓銜著自己也不懂的慍怒起身,卻叫言嘉一手抓住,不小心跌入他懷裡。
時間彷彿凝結在兩人的相視中,直到在彼此的瞳眸裡望見自己的身影。
彤弓倉皇逃開,拊在心口的手明顯感到起伏。
「對、對不起。」言嘉道歉。對於彤弓的動作,一股受傷感浮漾他體內,他沒想到彤弓這麼討厭接觸他。
「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彤弓根本不留給言嘉回答的機會,正眼瞧也不瞧他,倉卒爬下樹。
****
幾天了,彤弓似乎將自己鎖在逃避的塔裡。
只要一見言嘉,或聽到他的聲音,她唯一的反應就是逃。不得已而打照面時,總是三兩句話就解決,絕不讓自己有多餘的時間與他相處。
然而,無論如何逼迫自己進入思維的空間,頭緒始終理不出。明明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吶喊,她卻怎麼也聽不清楚,或者說……她不敢聽……
除了朋友,她和言嘉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她如此提醒自己,但是,卻無法解釋她的心痛自何而來。
「彤弓!彤弓!」唐亦晴進房,喊了數聲,才把彤弓拉回神。「你還好吧?怎麼這陣子老在發呆?」
「有嗎?」彤弓咧嘴露了個勉強的笑容。
「妳最近是不是和言嘉吵架?」
「哪有?」彤弓轉移視線,不讓唐亦晴讀到她眼裡的情緒。
「你在躲他,誰都看得出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彤弓不悅地說道。
見彤弓畏縮的態度,唐亦晴一氣之下,索性扳過她的臉,使她正對自己。
「你在害怕什麼?」
彤弓注視唐亦晴嗔怒的模樣,髮釵微顫,雙腮微鼓,對此雲鬢香影,她忽然怔仲。
與言嘉相配的女子應該若此,至少必須是位純粹的女人。而她,什麼也不是,沒有女性任何慣有的特質,男裝生活佔了她整個年歲。像她這樣,能拿什麼給言嘉?
幸福?未來?根本什麼都給不起。
如此念頭產生後,彤弓楞住。
不會吧?!她……難道她……
「彤弓,你這樣對言嘉太不公平,每次我看你不理會他,他臉上那失落無辜的神情……喂!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彤弓害怕得怯生生地抬眸,站在她面前的唐亦晴見她模樣,不禁訝異。
彤弓從未有過這類表情,她受了什麼刺激?
「亦晴……可以告訴我嗎?」
「什麼?」唐亦晴輕輕落坐,小心翼翼地問。
「你愛你未婚夫嗎?」
「嗯。」
「那種感覺……可以描述給我聽嗎?」
唐亦晴困惑地凝視彤弓無助的雙眼。
什麼動機引發她必須詢問這個不尋常的問題?
心下雖狐疑,唐亦晴還是回答:「我和之賓是總角之交,因此時間成了我們感情一大助因。隨著時日推移,他在我心中的份量巨大到無以衡量,彷彿我們的存在是為著彼此,如果沒有他,我不曉得我能撐到幾時。當初嫁給你,是為他,不讓爹有機會借題發揮,對他不利;想殺你,是為他,除了他,我不願任何人碰我;現在安分做白家媳婦,也是為他,我要等到相逢那天,告訴他我依然愛他。」堅毅的光芒在唐亦晴眼底閃閃發亮,羨慕迷惘糾結於彤弓心扉。
「那……朋友之間也會有這種感覺,對不對?可以為其而生、為其而死的豪邁!古人許多例子……」彤弓亟欲證明,好為自己複雜的感覺找到合理的解釋。
「我問你,」唐亦晴似乎覺察出些原因。「他在妳心目中地位如何?沒有他你會不會痛不欲生?最重要的是,你在不在乎他愛上別人、在不在意他的目光追尋其他女子的蹤影?」
彤弓一句反駁都回不出,既得的答案在她腦裡形成漩渦,漸漸吞沒她所有表面的假裝,與她本為自己設定好的解答。
八年多來的友誼就要毀在她手中,為什麼會演變成如此?她猶記得言嘉親口的信諾,不管她是男是女,他們一生都是朋友,而今她卻……愛上他……
「彤弓,你說的朋友是不是……」語未落,敲門聲殺風景地響起。
唐亦晴沒好氣地應道:「進來。」
才剛要說曹操,曹操就到。唐亦晴看見言嘉,如救星降臨,高興地迎上前。彤弓則挪開視線,將心頭多時的想見硬是壓抑。
「夫人請兩位過去,有要事商量。」一進門,言嘉就瞧見彤弓別開臉的舉動,他抑制落寞,打起精神報告。
「大概要談進香之事,這我去便行,彤弓,你留下來。」唐亦晴刻意為他們製造機會。
假使適才那番話能說入彤弓的心坎,她相信這兩人絕對可以產生好結果。
「你們慢慢聊吧!」臨走,唐亦晴暗示般笑道。
空氣一點一滴冷卻,彤弓僵硬的背影反映在言嘉眸裡。
「亦晴一個人一定辦不好,我也跟著去好了。」彤弓轉身立即步向房門,但言嘉迅速反手將門一關。
彤弓定住,訝異地抬視言嘉。
「你這是幹嘛?」
「希望你把話說清楚。」
「說清楚什麼?」
「如果我有做錯的地方,你大可明白告訴我,我會改。但請你別用這種冷淡、故意迴避的方式,好嗎?」言嘉微怒道。
「我沒有,是你太敏感。」彤弓心虛,眼神不知不覺又岔移。
「沒有?那麼你現在為何不看我?你說話不看著對方的眼睛嗎?我這張臉如此惹你厭惡?」激憤包圍下的口氣,盛滿了委屈與傷痛。
彤弓欲否認,卻讓言嘉接下來的話語打住。
「你這樣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有話直說、坦蕩蕩的那個白彤弓跑哪兒去了?」
她在言嘉心中只能是這個模樣?坦蕩直言,像朋友的模樣……
「我為什麼非得當平時的我?」彤弓凶巴巴地問道,嗓音卻無法克制地顫抖。「我說話不想看著你,我無理取鬧,我不想見到你,難道不行嗎?」
話劍一刀一割,言嘉心淌血,神態卻呈現靜止,唯有一雙眼眸織就著哀傷。
「最起碼給我一個理由,厭惡我的理由。」平靜的請求,卻帶來殘忍的回答。
「你老是跟進跟出的,我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我當然討厭啊!況且,你年紀到了,該娶房媳婦定下心,成家立業嘛!這是每個男人必經的過程,你不例外才是。」彤弓啞著喉嚨說出違心論,回身,盈在眼眶的淚水不讓言嘉發覺。
把言嘉推出去,好延續他們的友誼、斷絕自己不該的遐想,這真的是她所冀望的?
言嘉雙腳宛如釘死,就這麼直直立著,半啟的嘴唇出不了聲。
良久,他緩緩開口,「我知道了,我會保持距離,不造成你的困擾。」他跨出門檻,關上門。
一扇門,隔絕了兩具貼近卻又遙遠的靈魂。
言嘉倏然無力,跌坐在門前。
與彤弓相識以來,爭吵、爭執或許有過,可是,他未曾想到,他竟會是彤弓的羈絆。
而娶親--他拚命閃躲的詞語,卻諷刺地在他最不想讓其知道的人口中出現。他以為至少可以待在彤弓身邊一輩子,即使得將自己真正的情感永遠埋藏,他都無所謂。
然而,一旦成親,他心田那小小奢望必會成為泡影……
「言嘉!言嘉!」迴廊不遠處奔來個小童,上氣不接下氣地,截斷言嘉的思緒。「糟了……駱爺爺他……他昏倒了。」
房門砰地打開,眼眶泛紅的彤弓驚立著。
第六章
「我這是老毛病,我自己還不清楚嗎?」駱老頭躺在床上,髮絲蒼白,密佈的皺紋在他額間眼梢。氣色雖然虛弱,但眼睛仍是笑著的。
言嘉專心一意地替他診脈,彤弓屏著心等待言嘉的啟口。
「爺爺,你是不是又喝酒了?」言嘉蹙眉問道。
駱老頭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曉得,有沒有喝酒毛病一樣存在。」
「話不是這麼說,爺爺,你也是學醫之人,該明白酒對你的傷害!你這樣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萬一--」
「言嘉,」駱老頭打斷他的話,慈祥的笑臉散發滿足的安息。「我活到這個年歲,已經夠了。這些年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大限之期的確也該向我招手了。」
「駱爺爺,別亂說!」彤弓蹲在床前,眉宇間儘是擔憂。「這些年歲,哪夠你活?八句、九旬,甚至十旬,都在等著你。」
駱老頭憐惜地摸摸彤弓的頭。「彤弓,人的一生有時候太長也非好事,活得無愧滿足,其實就夠了。現在我唯一覺得虧欠的,就是言嘉的婚事。」
一聞及婚事二字,言嘉與彤弓同時愀然。
「爺爺,婚姻這事自有緣分,毋需著急。」言嘉欲輕鬆帶過此話題,可惜駱老頭緊抓不放。
「怎不急?我再活能多久?彤弓已經成家,接下來就該是你。你說說看,你到底對媒婆惜介紹的姑娘有什麼意見?」
言嘉沉默,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彤弓,彤弓則黯然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