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磬聽著她似四娘般柔軟的語調哽咽著,也許正是因為她的聲音,所以明知不該如此,他仍沒要她換回丟在黃沙地上的破衣裳。
四娘是他爹的第四個妻室,瞿羅山莊上下,只有她一人是真心待他。當年,山莊內人心貪婪,為利明爭暗奪、廝殺不斷。四娘懷有身孕,但卻不顧自己安危,執意救他脫險。後來四娘失蹤,當他再度尋著她時,她已化為一堆黃土。
四娘是他唯一無法忘懷的人,然而眼前這名女子,卻碰巧擁有了她的聲音。
「你可以穿著。」他道。
「真的?」她微微抬首望著他。
她的神情由懷疑轉至淡淡喜悅,她淺揚起了嘴角,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竟令她如此欣然。
然而他的眼神卻在此時轉為冷漠。她與四娘相仿的語調,對他而言有其用途,倘若她的聲音引得起他注意,那對翟羅山莊裡的那個人,想必也相同。
白石磬垂眸轉視身旁燃得啪啪作響的火堆,橘紅的火令他憶起那年莊內無情的殘殺,為了存活,手足相殘、骨肉相噬,時至今日仍未停歇。
思守對他而言有著另一層意義,她是他的一顆棋,他要借由她剷除始終威脅著他的那個人。
不知情的思守,撫著白衣上的皺褶,紅唇微揚。
她的單純讓他嗤笑了聲。世間如此紛亂,誰都不可能對誰真心相待,她怎能露出那種絕對信任的神情,以為他是可以信賴的對象?
「對了,我該叫你什麼?」思守問著。
「隨你。」他並不在意。
「公子?少爺?」她想了想。「叫少爺好了……少爺,不管你將帶我往哪去,你會記得承諾,將妹妹帶到我身邊吧?」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他並沒回答。
思守隱約覺得不安,她猜不出白石磬忽轉陰鬱的神情代表著什麼,只知道他是個可怕的人,這點,由他在吊刑場上俐落冷靜地揮劍斷人性命,卻不痛不癢的那刻,即可清楚明白。
只是,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她的主人。
第二章
南宋偏安臨安,紹興合約以淮河大散關為界,暫時與金休戰,休養生息。
馬車一路北上,除了三餐食宿外,幾乎毫不停歇。越往北走,便越見荒涼景象。金國與南宋交界處仍有零星戰事發生,沿途瓦屋傾倒、難民流離,與思守所住的繁華平江城截然不同。
白石磐閉目養神,無瑕的臉龐如玉石清潤,她雖努力地想將視線擺放在車外景物之上,但他偏偏就是有股令人難以轉移的魅力,害她每每才移開目光轉向窗外,不消半刻眼睛就又自動跑回他身上。
風吹得她未曾挽起的黑髮輕舞飛揚,她的心思猶若風中纏繞的髮絲,糾結在他身上,再也解不開來。
「有事?」白石磐感覺到思守投射而來的目光。
「不……沒……沒事……」她嚇了一跳,螓首連忙壓低,聲音細如蚊響。
「沒事何以不停打量我?」
「沒……有……啊……」頭壓得更低,聲音小到幾乎無法聽聞。
車輪輾著碎石,喀啦喀啦地滾著,夕陽西斜,黑夜籠罩,他們來到一處簡陋的旅店前,停了下來。
思守靜靜地跟在白石磬身後走人店內。
「客似雲來」的區額還掛在入門顯眼處,但這間雲來客棧卻沒什麼客人。此處已屬金國境內,店主是個不願離根飄泊,沒隨眾人往南遷徒的宋人。
偏僻的野店內還有幾名金國士兵,他們一見她與白石磬入內,幾對眼睛就直往他們這裡看來。
她直覺地往白石磬身後躲。
「來些小菜,沏壺茶。」白石磬吩咐店家後,自行坐了下來。
她站在白石磬身旁,店家端上的菜餚讓她雙眼發直。她雖餓,可還懂得她只是白石磬的奴婢,主僕界限分明,不可同桌用膳。
白石磬食了些東西,喝起店家煮的粗茶來。
突然,匡啷一聲,杯碗摔至地上的清脆聲大響。
「這東西,是給豬吃的嗎?」坐在大廳正中的四名金人將碗掃到地上,其中一個揪住店主的衣襟,一把砍人砍得缺了好幾個角的刀,就抵在店家脖子上,作勢要拿了他那條命。
「大爺……大爺饒命啊……」五十來歲的店主嚇得臉色發白,瘦小的身體抖個不停。
思守望著店主,她慌著,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些金人欺負宋民。
思守望了眼白石磬,但他冷峻神情清楚說明,他根本沒把心思分到那個店主身上。
忽然一聲哀叫,思守整個人一震,看見大片的鮮血自店主喉間噴了出來,觸目驚心的紅噴濺四周,而且有那麼幾滴,濺到了她臉上。
她只能微張著嘴,看如此世道下,人命輕賤不值錢的模樣。
白石磬放了錠銀子於桌上,接著起身往外走去。
思守連忙由桌上拿起兩個白饅頭放人懷中,舉起就快發軟的雙腿,緊跟在白石磬身後。她不禁覺得奇怪,為何當天他肯救她,今日卻對同樣一條性命視若無睹?
「慢著!」後頭的金兵發聲叫住了他們。
思守頓時冷汗直流,不敢想像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
「兩個這麼標緻的大姑娘如此晚了竟單獨走動,要不要我們陪陪你們啊?否則外頭這麼亂,很容易就會出事的!」幾個滿臉橫肉、面目可憎的金國士兵齷齪地笑著。
他們沒料到這荒山野地,竟會出現這般國色天香的姑娘。
散亂著發的那個有沉魚落雁之姿,看起來就是既單純又好欺負的樣子;穿白衣的那個則有著冷若冰霜的傾城容貌,笑或不笑都比牡丹還艷。
「兩個?」白石磬突地止住步伐,轉身望向那些金人。
「別以為女扮男裝,我們就看不出來你們是女的!」那些人發出哄堂大笑,曖昧淫穢之色在臉上盡顯無疑。
「別……別說了……別再說了……」思守慌得不得了。惹白石磐生氣可不是好玩的,她那日就親眼看見某人講了句不中聽的話,腦袋當場搬家。
「小姑娘,是不是嫌我們只繞著你姐姐打轉?放心,我們不會冷落你的!」其中一個金人迅速伸出手來,抓住思守手臂。
「放開我、放開我!」思守想要後退,無奈金人士兵力道太大,她整個人被拖往他們之間。
燭火昏黃的野店內,忽然銀光一閃,痛徹心扉的大叫聲響起,她只見眼前腥紅一片,兩隻手掌掉落。
雙手在迅雷不及掩耳間被砍落,那名輕薄她的金人哀嚎地倒地翻滾,血流得到處都是。
肅殺之氣翻上間黑眼眸,白石磬的神情卻如昔平靜,淡然的臉上沒有太多波濤,他手中所執的長劍猶淌著血滴,劍鋒寒光閃射森冷無情。
「別再殺人了!」思守料到將會發生何事,忍不住喊著。
剩餘的三名士兵吆喝著舉起刀來,瘋了似地往白石磬衝去。那些自投羅網的蛾沒飛舞多久,便讓白石磬劍下冰冷致命的火焰劃過,連哼也沒有,一個個倒臥血泊當中。
其中一名金人失去支撐的力道倒下時,撞著了無法動彈的她,她跌倒在地,身上的白衣讓那人濕熱的血給染紅了。
思守雙唇微微顫抖著,幾條性命就這麼消失在她眼前。她覺得駭然:白石磬的眼裡卻仍是黯黑得見不到一絲的憐憫之情。
究竟是什麼樣的境遇,令他泯滅了良知,了結一個人的性命,如踩死只螞蟻般容易?
「不……」思守腹中翻絞,穢物抵住咽喉,她狂嘔了起來。
白石磬站在她身邊,由上而下,靜靜睥睨著她。她的神情哀傷而痛苦,彷彿死的不是想調戲她的金人,而是她自己。
「若我下手再慢些,現在死的,就會是你。」他道。
「我寧願那劍,斷的是我的性命。」她不明白,他為何救她,卻如此殘忍對待其他的人。
「我不會讓你死。」他的語調冰冷,不帶任何感情。「你對我而言,還有利用價值。」
思守抬起掛著淚的臉龐,仰望著他。
或許那年野林,他們根本不該相遇。要不,她也不會在再遇見他時,心裡升起些微希冀,期待他能記起初遇的那眼,期待他對她能不同於他人。
「除非我允許,否則沒人能夠結束你的性命,包括你自己。」
他冰冷的眸,牽動了她的心。
於是她明白了,他是她的天,她的一切,而她不過是顆沙塵,只能受困於他的掌中,永遠也逃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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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溪水潺潺,岸邊蘆葦搖曳,招來幽幽螢火飄舞旋繞。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被推入溪中的思守咳個不停。
「洗乾淨了,再上來。」他轉身離開,留她一人在冰冷溪中。
即使走遠了,耳邊仍能聽見她強忍哽咽的哭聲,他擰眉,心緒因她哭泣聲而紊亂。她以屬於四娘的聲音低泣著,他記憶中只聽過四娘笑,沒聽過四娘哭,她拿四娘的聲音為那些鼠輩落淚哭泣,簡直是在污蔑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