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玄玉般的晶眸直勾勾瞪著他,鳳善棠雙臂擦腰,一樣直勾勾地注視回去。
「棠、棠少……」外頭都打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了,這兩人打算對望到天荒地老嗎?怪啦!
少年正自不解,鳳善棠終是啟唇,說話時,目光仍舊專注在姑娘清顏上——
「舵子,這些大小姑娘交給你了。」
「啥兒?!」少年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模樣。
「先帶她們回『海蒼號』,這艘船開始進水,撐不了多久。」
「耶?!」舵子不禁拉高嗓子。
鳳善棠說得沉靜,經他一提,霍玄女這才發覺船板和船板之間,原本造得堅固平滑的地方,已因炮擊和劇烈震盪出現了裂縫,海水無孔不入,按現下狀態,絕對撐不過一炷香時間,船非沉不可。
寧定心緒,她眸光一調,重新回到他臉上,對他真正的底細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
情勢陡變,讓一切成謎。
這是首回,她對一個人產生興趣,而且,還是個男人,縱然前一刻尚惱得想咬下他一塊肉、踹他幾腳、賞他幾掌……想起那個吻,她雙頰泛熱,連忙強迫自己回神。
鳳善棠迎向她的注視,似笑非笑,卻道:「當然,在船沉之前,還是有充裕時間讓眾位姑娘喝水解渴。」
他單掌輕擊,打在他之前扛下的那只木桶蓋上,圓桶裡裝的正是清水,足夠讓姑娘們飲個痛快淋漓。
二 吹雪凌冥身瑩瑩
火紅夕日半人海面,天際迤邐出奇詭霞色。
波動不已的浪端被奇霞映作青紅,隨著炮火轟擊的勁道一波波擊打船身,浪如烈火,彷彿正激烈地烹煮著鍋中物。
此時此刻,霍玄女正與幾天前被東瀛海寇一起擄來的小姑娘們,坐在一艘平底的加板連舫上,在水勢波湧中,往前方海上一艘墨色大船行近。
加板連舫是船家常用來載運貨物的工具,是在兩隻小舟間加釘一條條堅固的長板,長板上平坦的空間則便於堆置貨物,能增加運貨量。
適才,在那高大男人丟下命令後,那個名叫舵子的少年也不知打哪裡拖來這艘連舫,還帶來另一名年歲相近的黝黑少年幫忙。
兩個少年趕鴨子似的將眾家姑娘帶出木牢,不上甲板,直接撬開船身的木板塊,將大小姑娘們一個個往連舫上送。
「阿瓦,這些全是棠少的寶貝,顧著點兒,別落了水了。」連舫尾端,舵子用力搖著大櫓,對著立在前頭、擎刀戒備的黝黑少年提點。
聞言,黝黑少年面無表情地掃了眼相互挨在一塊兒的小姑娘們。
小姑娘們低垂著頭,像極一群擠在一起發顫的黃毛小雞,抖得細毛都快掉光了,除了那位纏著頭巾、一身淡青衫裙的古怪姑娘之外。
她沉靜地坐在搖晃不已的連舫上,風吹著她單薄身子,撩動衫袖,一張臉近乎透明,讓人徒生錯覺,似乎下一瞬間,她就要教這勁風刮走,或跌進海裡,或隨風而去。
「你坐進來。」阿瓦沒察覺臉上雙眉已皺,沉聲又道:「浪大。」
霍玄女抬頭瞅向他,瞧得對方不太自在地撇開臉,她才微乎其微地牽唇——
「謝謝。」
她按著黝黑少年的指示移動,未多反抗,心中正為著眼下陡轉的事態感到疑惑不解。
原是期望義爹或義弟霍連環的船隻,能在遇上海上風暴前及時趕到,怎料,救援確實來了,卻是另一批人馬。
那艘墨色大船未插船旗,張揚的巨大布帆上亦無任何圖幟,光是單面船身就設置了五座發炮台,攻擊力極強,除前、主、後三帆外,船首與船尾還有兩面控制穩定度和方向的斜帆,形成五桅大船,能藉強風迅速移動。
而此時,那艘大船上能清楚瞧見人影奔馳,在一輪猛烈的炮攻後,他們向鹿島家的倭船迅速靠近,準備登船支援首攻的同夥。
新穎的造船,精良的配置,再加上前攻後援的有力調度……在北洋海上,原來也有能與南洋連環島相抗衡的勢力?
霍玄女腦海中驀地浮現那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是冷淡、嘲弄、輕佻,卻也耐人尋味。
他究竟是誰?
這幾個女孩兒與她,莫不是剛出了虎口,又入了狼嘴?
一向沉寧的左胸如海面波湧,她想起他強索的吻,澄頰驀然詭熱,尚未理出個所以然來,身後傳來隆隆震響,連舫上的眾人隨即回望——
就見鹿島家的三桅帆船已然失去平衡,船首正緩緩傾進海裡,船身越來越歪斜,桅桿和幾處地方也已竄起火苗,部分的人落船,跌進海裡載浮載沉,而甲板上仍有不少打鬥身影,火光將霞雲下的波浪染得更為詭譎。
瞇起雙眸,她下意識想去分辨那男子的身形,立在船首的黝黑少年突然揚聲叫喊——
「舵子,小心大桅!」
聞聲,舫上眾人將注意力調了過來,原就嚇得瑟縮的小姑娘們乾脆放聲尖叫,因倭船上的主桅在此時從底部斷裂,上頭的四角布帆已然著了火,而粗長木桿倒下的方位極有可能波及到這方的連舫。
險象迫在眉睫,霍玄女倏地立起,打算將那幾個小姑娘拖進水裡先避過再說。
卻在此時,舵子暴喝了聲,連舫竟在瞬間往旁偏移了一大段。
這突如其來的橫移完全出乎霍玄女的意料之外,下盤沒能站穩,週遭又無可供扶持之物,她整個人便往後頭倒去——
「阿女姊姊?!」
「小心啊——」
「不要呀!哇啊——」
小姑娘們驚呼聲不斷,兩、三個反應較快的都已探出細臂欲去抓扯,可惜仍是慢了一著。
至於舵子正全力以赴地對付著那根大櫓,而阿瓦則在發出那聲警告後,便低伏在船首,奮力地穩住船身,兩名少年默契十足地配合著,一時間根本騰不出手相幫。
不怕的……
她一向善泳,大不了濕透衣衫罷了,還能怎麼著……悶哼了聲,霍玄女已有落水的準備,身子隨勢倒下。
便是此際,倭船上飛下一人。
來者一手抓住繫在前桅頂端的粗麻繩,身似大鵬,疾撲而至。
他另一掌猶如鷹爪,出手似電,在千鈞一髮間提住她的後腰,將她輕靈身子往上帶起——
「上來!」
他低沉喝出,氣勁一吐,隨即,提抓的力道陡變,鐵般的臂膀改而環住她的後腰,猛地摟緊。
「唔……呃?!」霍玄女快要不能呼吸。那粗臂勒得好緊,緊得幾已擠出她胸臆中最後一絲氣息,也緊得似要折斷她的素腰。
從臉容、胸脯到腰腹,她的纖細和柔軟全都密貼在對方身上。
她能清楚感覺,是那男人赤裸的上身肌理,堅硬結實,因激烈的活動滲出細汗,泌濕了她的霜頰和頸項。
藉由粗麻繩的甩勁,鳳善棠摟住她在半空中飛蕩,像蕩鞦韆般拋出一個漂亮的大弧線。
情勢迫使霍玄女反手抱住男人,風掠過耳際,除呼呼風聲外,她耳邊還捕捉到男人強而有力的心音,一聲聲震動耳膜,彷彿高昂地吶喊著什麼,又彷彿藏著滿腔熱情,在堅強的意志下澎湃急湧。
她腦子裡淨轉些什麼呀?!
霍玄女一暈,正訝然自個兒莫名冒出的想法,那男人竟在此時放開握在手裡的麻繩,摟住她在半空翻騰了一圈,兩人隨即往下墜落。
她包裹著青布的腦袋瓜被一隻大掌壓在他汗濕的胸膛上,突地,聽見「澎」地一響,下墜速度陡止,竟不覺疼痛。
再也按捺不住,她立時抬起臉容,這才發現兩人竟是……跌在一張傾倒的四角布帆上!
在南洋迷霧海域另一端的連環島群上,那是義爹占島自立的大本營,亦是她成長的所在,那兒的人喜歡在棕櫚樹上繫起又長又寬的沙龍布,或在樹的兩端綁上細網子,做成吊床,然後,在暖陽和舒風中躺在上頭酣眠……而這張四角布帆讓她自然地聯想到連環島上那一張張的吊床,支撐著兩人,只是此時暖陽由滿天詭霞取代,風勁夾帶水氣穿透她單薄衣衫。
她伏在一具溫熱且健壯的男性軀體上,柔軟掌心避無可避地壓著他的裸胸,感受到那胸骨下明顯的跳動,讓她心律亦受影響。
定定瞅著男人,她唇微啟,小口、小口地喘息。
四目近距離對視,底下甲板尚傳來激烈的叫囂、咒罵,刀劍相交聲不絕於耳,鳳善棠黑眸微瞇,似乎渾不在意現下的戰況,峻唇淡道——
「你身子好冰。」
澄透的臉微熱,霍玄女靜伏著未動,只沉靜道:「你……放開我。」
太、太貼近了,他的氣味和體溫嚴重困擾著她,但掙扎無用的,她心中自是清楚。
她絕非養在深閨的嬌貴女兒,也曾跟過一位來到連環島上定居的中原內家高手學過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她能在水中長時間潛泳,身子骨較一般女子健壯,能抵禦酷寒。
儘管如此,她和這男人的力氣仍是天差地遠,比耐力或者還有些贏面,若欲甩脫他的箝制,就用不著自取其辱了。